“真是可笑至极。”
老天师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愤怒的沉喝，又像是谓然长叹。
随着老人的袖袍挥动，一枚苍天的圣徽在空中浮现，灵光精密地勾画着神圣的结构。
苍天并无任何实际的偶像。
尽管愚民多会将苍天的形象与历史上的圣人，以及护法神明所联系在一起，但那实际上是一种不被允许的亵渎。
知晓教义的信徒们都知晓苍天的形象是由众多的神圣徽记来代指的，这些徽记分别象征了苍天的权能。
在邓道瀚升入天枢院，他便分配到了这枚徽记，这意味权柄的赐下，他从今以后便是苍天在此领域的代行。
苍天的意志将会在他的行动中显现。
那徽记乃是被长剑贯穿的一本道典，其代表的不过是一个非常狭小的关于教典的权柄，远赶不上焚书部拥有的权力，也不能和禁书部的底蕴和资源相比
不过邓道瀚觉得这样就好。
终日埋头整理赞美苍天的诗篇，在祈祷和安宁中度过这一生就是他最大的期望。
如果可以的话，邓道瀚宁愿不做天师，仅仅只做跪倒在苍天圣徽之前的虔诚信徒。
然而，岁月变迁，天枢院中人来人往，昔年只能坐在宏伟圣堂边缘的小小信徒，不知何时已然成了圣堂的支柱。
他是天师。
维系苍天之世的重任担在他的肩头。
逐渐失控的猎妖教团、激进程度几近入魔的革新派、笼罩在苍天之世上的巨大阴影……需要他面对这一切危机的时候，他绝不会逃避。
早在邓道瀚通过遴选时，他便诵读了天师的誓言。
此身，即为天之代行。
显现的苍天圣徽，乃是天师持有权柄的具现。
幽蓝色的辉光倒映在叁柒肆的眼眸之中，照亮了少年清秀的小脸。
他正笑吟吟地看着二人之间凭空出现的灵光，耳边破魔之誓的提示音如蜂鸣般急促响起。
【检测到[天枢单元]数据接入——】
【权限确认——】
【天师授箓者已登录！】
【指令确认——】
【最终限制解开！破魔之誓完全展开！】
天师，天师教权力的顶点，任何一位天师的命令都意味着苍天的钧旨，神圣的谕示。
展现在叁柒肆眼前的这一枚苍天圣徽便是邓道瀚所拥有的权柄，那之中包含了一个准确无误的命令。
自灭。
由信钢铸造的钢铁骨骼，会在确认命令的瞬间开始溶解，那些能够封死再生的金属会从内部炽热地流出，将猎妖师的一切生机完全摧毁。
不过叁柒肆看上去并不慌乱。
【错误！错误！】
【认证错误！】
无明的火焰缠绕着少年的白袍之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时刻吞吐着谎言和幻梦的灰烬。
早已是残缺之形的信钢骨骼浸润在火焰之中，所有信息接口都为火花所堵塞。
错乱轻而易举地封闭了破魔的誓言。
“没用的，天师大人。”叁柒肆笑着说道，“要是连自灭机关都克服不了，我可没办法从东征里幸存下来。”
解释时，叁柒肆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就像是平静的海面下隐藏着骇人的乱流。
能够掀起惊涛骇浪的杀气正潜伏在那张笑脸之下。
“果然，你们早就已经跨过了禁忌的界限。”邓道瀚满是厌恶地看着眼前的怪物。
“而那帮蠢货居然还想扩大化秘火的应用，把你们这样的东西捧为战争英雄！”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猎妖师必须马上全数销毁，秘火必须全部回收封存！”
眼前的猎妖师能够应付自灭的指令，没有出乎邓道瀚的意料。
如果这位洛基支系的猎妖师如果处理不了【破魔之誓】的自灭，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因为早在五年之前，天枢院就通过乾坤树系统对叛逃的猎妖师下达了自灭指令。
亲眼见证猎妖师克服【破魔之誓】，这意味着信仰派内部的判断是正确的。
东征之中残存的猎妖师早就越过了妖魔的界限。
那些猎妖师还存活在世上，这意味着包括【破魔之誓】，以及【圣灵烙印】在内的一切保险装置都失去了作用。
猎妖师已然失控。
天枢院必须立刻对此做出反应。
销毁猎妖师，封印秘火。
“也别怪革新派的大家嘛，那不是因为我们猎妖教团在东征里战绩彪炳嘛？”叁柒肆笑嘻嘻地说道。
“远超天师教各部！”
他摊开双手，充满自傲意味地宣告。
“这份力量对于净除妖魔来说是必须的！”
“而你们，这帮天枢院的蠹虫，是如此愚昧和盲目！”
慷慨激昂的少年冷眼凝视着眼前的天师，他紧咬着牙才能撑起脸上的笑容。
“你们在除了想要杀死猎妖师的情况之外，根本不愿意解开最终限制！”
“如果不是你们战时下达的那些种种愚蠢限制和命令，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猎妖师战死！”
“破魔之誓的限制打从一开始就告知你们了！这是你们自己做的选择！”邓道瀚同样咬牙怒喝道。
一老一少在酒窖之中愤怒地互相咆哮。
“哦？告诉道观抚养长大的一个小孩？”叁柒肆几乎被邓道瀚的无耻气笑了。
“只说英雄与荣耀，半点不谈生死和牺牲！”
叁柒肆一把扯过老人的衣襟，将之扯倒在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逼视着邓道瀚苍老的双眼。
“你该不会觉得你死后还能升入苍天的天国吧！”
邓道瀚被强迫着抬起了头，少年俯视下来的那双眸子中闪烁着真实不虚的火焰，就像是他的怒火那般猛烈。
老人直视着那双怒火盈满的眼眸。
“这一切皆是为了苍天之世的降临，我死后永沉渊狱，也绝无任何可惜！”
他极力地尝试直起半跪的膝盖，只是在猎妖师的铁腕之下，一切的努力都显得有些徒劳。
“你最好是真的见过渊狱再说这话。”叁柒肆的语气中透着森然的寒意。
“呵。”
老天师轻笑了一声。
“要为你儿时遭受的不幸讨回公道吗？”
“要杀了我？还是要将我扔入深渊的底层？”
噌！
雪白的剑光从昏黄的灯火下一闪而过。
叁柒肆拔出了自己的圣枝，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天师。
他将苍老的天师重新扔回了台阶之上。
“我的确是为了公道而来，不过不是我的，是世界的！”
还没等趴伏在台阶上的老天师翻过身来，圣枝已经笔直地刺下。
防护的灵光在衣袍上亮起，足以防护炮击的物理防护瞬间升起，随后在雪白的剑刃之下如同冰块一般支离破碎。
【洛基】神通在梦境中粗暴地加持，轻易地毁坏了天师身上的防护。
剑刃毫无阻隔地落下，洞穿了老人的左手背，将之钉在了台阶上。
“你们太过软弱无能。”
“苍天之世应该有更好的守护者。”
巨大的疼痛使得老人紧锁着眉头，苍白迅速覆盖了那皱纹的沟壑。
“我认得你，邓道瀚，你是信仰派的支柱，所以你一定会阻止革新派的全面掌权。”
“你逃出教国绝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准备下一场战争。”
“你的手里一定握着一张可以翻盘的王牌吧？”
叁柒肆的脚踩在了老人的脊背之上，尽管是少年的外貌，不过叁柒肆同样拥有着和猎妖师同袍们同样的沉重体重。
这份沉重带来的暴力足以粉碎这位普通老人的一切挣扎。
邓道瀚被迫吐出了肺部之中残余的空气，他感觉背上的沉重压迫令他的脊柱都发出来了不堪重负的声响。
“我只想……残生还能够供奉苍天，不过是普通地……出逃……罢了！”
老人挣扎着吐出了句子。
叁柒肆不紧不慢地加重着力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
原本天师身上有着诸多的措施以保证安全，包括种种防护、瞬间传送、预警、以及诸多军队的庇护。
但是这位老天师逃离教国的现在，能够保护他的就只有残存的一些防护性质的咒法。
尽管对于一般术士而言，那依旧是令人绝望的铜墙铁壁。
但是对于猎妖师而言，倒也并不算得有多么坚固。
更遑论是在梦境之中，面对如同梦境暴君的洛基支系猎妖师。
种种防护被凭空涌现的破解术式一一解除。
叁柒肆的神通运用得极为巧妙，并非是一味在梦境之中提升数值，借助梦幻创造的能力，他可以在梦境中做到相当多的事。
“足以和暂时占据了教国主导地位的激进派对抗的王牌，是四极之中的《上清天心正法序》吗？”
叁柒肆慢悠悠地问道。
邓道瀚心中一惊，不过没有表露半点在脸上。
“那样的圣物……怎么会放在我这样的无关人士身上？”
“说不定……早就已经在动乱之中遗失掉了。”
“你果然带在身上！”
插在手背上的圣枝再度深入，锋利的剑刃快速切割着老人的血肉和神经。
他极力克制哀嚎，但还是从喉咙漏了出来。
“猎！妖！师！”
老天师痛苦地吼叫起来。
“你知道这一切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要么你杀了我！”
被钉死在了台阶上的邓道瀚极力地转过了头颅，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向了叁柒肆。
“要么……你就自己来拿！”
叁柒肆脸上笑意更盛。
的确，邓道瀚不过是一肉体凡胎，没有修行道术，字面意义上的凡人。
但是他也还是天师，是苍天意志的代行者。
叁柒肆也没觉得一位天师会在刑讯之中屈服。
“既然天师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叁柒肆松开圣枝，抬起手来，一只由透明火焰组成的手臂从他的手臂中分离出来。
一个完全由幻火组成的透明人影，将手掌伸向了面露痛苦之色的老天师。
接下来，叁柒肆要直接用幻火去阅读邓道瀚的记忆。
“接下来可就不会像是现在这样温柔了。”叁柒肆脸上带着危险的笑容。
幻火触碰到了老人的魂魄，就像是热油落进了水中一般，立刻开始了沸腾翻涌。
在灵体烧灼的巨大幻痛里，通往邓道瀚记忆的大洞在他的心智上打开了。
几乎是瞬间，邓道瀚便被痛苦所淹没，而且绝不会有任何逃避之处，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的损坏，巨大的痛苦伴随着意识的瓦解和失能。
可以这么说，在这巨大的痛苦中，邓道瀚清醒地昏厥了。
昏厥是因为他不断地丧失着意识活动的能力，不再能够控制住他的身体，清醒则是因为，作为意识的主体，他只能一直体验着自己的分崩离析。
在幻火接触的瞬间，老人的头重新垂了下去。
汗水浸透的胡子中，邓道瀚的嘴唇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梦境乃是软弱的虚构之物，是苍天之世必要肃清之物。
所有的梦境妙法都被天师教付之一炬，从历史上抹除掉了。
梦境道术十分的美妙，但那份诱惑是致命的。
安逸得来的虚幻的一切里有着致命的威胁，也即梦境与或然世界的神秘关系。
妖魔同样会从梦中涌现然后发起进攻，在禁绝所有的梦境道术之后，天师教同样需要能够在梦境之中作战的力量。
那便是洛基支系存在的缘由了。
专门为梦境设计的神通，足以在梦境之中，提供一切天师教所需要的支持，而支撑那个神通成立的术理，和其他猎妖师相同的来自六方的外道邪法。
甚至更加出格的是，这种神通存在的原因本就是不被教义所允许的。
但是为了梦境侧的世界防务，天枢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故此，天师教对于洛基支系的使用从来是十分克制且审慎，一旦替代的另一项计划【梦想境界】完全完成，洛基支系就会先于其他所有支系，先一步被剪除。
天师对于梦境道术的防护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每位天师的权限都是重中之重，天枢院的情报至关重要，全都是教中的秘中之秘，决不能泄露半点。
教国的武力和天师的意志可以保证天师不会受到刑求的威胁，除此之外需要应对的便是可以直接触及心智的梦境道术的威胁了。
在天师教扫除了几乎所有的梦境道术的如今，每位天师得到的加持规格依旧十分恐怖，根本就是对齐洛基支系神通的规格。
这份加持，即使是那位天师遭到了除名，被下达了肃清的指令，依旧，依旧会存在于天师的心智之中。
若是想要控制猎妖师这样的怪物，怎样的慎重准备都算不得多。
漫长而又漫长的痛苦中，一道耀眼的雷光横亘在邓道瀚的心智之中，无明的火焰在那声巨响之后便零散地崩溃在了黑暗里。
邓道瀚像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重新将支离破碎的意识拼起来。
他受过训练，在刚当上天师的时候，但是这实在是太痛苦了。
先是逐步想起自己是谁，再是重新控制身体，做完这一切，邓道瀚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充满了疼痛，而手背处的疼痛最能吸引他的注意，插在他手背上的圣枝有一半已经没入了地面。
而圣枝的主人，那位白袍的少年侧倒在不远处的地上。
老天师没有花多少功夫就拔出了手背上的剑，因为那剑刃太过锋利，切割岩石并不比切开血肉困难。
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不用闭上眼睛，也能看到脑海之中的纹章正闪烁着耀眼的雷光。
【明真破妄章·雷部天宫】
又称【反洛基法印】，一切敢于侵入天师心智的幻梦都会在那雷光的咆吼中崩解。
那就是最终的手段了，而现在已经确实无误地触发了。
倒在地上的少年平稳地呼吸着，似乎只是陷入了安睡。
老天师走到了猎妖师身边，艰难地举起圣枝刺下。
直至少年失去了所有生息，老人才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