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传来的微小声响逐渐清晰。

　　那是某处妖魔施法单元不堪重负，即将崩溃的声音。

　　是有人意外地突破了噩梦？

　　叁柒肆有些惊讶。

　　除去信仰派的老天师和静默机关的武官，是由他亲自施术筑梦接待。

　　酒厂内的其他护卫，叁柒肆只是让了常用的噩梦术式自行进行捕获。

　　但是也不应该会被突破才是。

　　就算是他随手设置的噩梦术式，也不是只靠个人的勇气和武力就能克服的。

　　噩梦术式从内心深处唤起的绝望，会在幻火的具现下，变成压倒一切的战力。

　　那不仅是能从心理层面，还能从物理层面摧毁受术者。

　　叁柒肆对自己的神通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的幻火可和同袍们大不相同。

　　事实上，如果不是教长授意叁柒肆隐藏锋芒，【洛基】的神名很有可能就会冠在序列叁柒肆的前面。

　　从内部突破噩梦术式并不是说完全不可能，只是那样的可能性太过微小。

　　只要是实力极限接近于显神成就的术士，至少还是可以在噩梦之中抵挡一二的。

　　不过永昼城又不是猎妖教团总部，怎么可能显神术士一抓一大把？

　　所谓的静默机关的高级武官，如今看来，面对叁柒肆的梦境术式也没有什么有效反制的手段。

　　而邓道瀚此时是正在逃离教国的追杀，躲避教国追杀的最好办法就是熄灭一切的灵能反应，在术士的灵视之中一直保持静默。

　　老天师残存的护卫之中不会还有实力高强的术士。

　　那种术士应该会和假目标另走一路，吸引开教国的追兵，为老天师的行动争取时间。

　　剩下的护卫应该就是全无灵能反应，能从教国的视野中匿迹的存在。

　　那些护卫依托仪式要塞或许还能算是可战之兵，但遇上了叁柒肆的噩梦术式的话，只会沦为任由摆布的行尸走肉。

　　不过除了误圈显神术士，也还有一种更小的可能性，那就是受术者里有人拥有极为高位的灵眼，能够看见真实和虚幻的界限。

　　那种灵眼会在苍色的谱系中位于上层里的上层，光凭瞪视应该就可以解除自律术式了。

　　那种眼睛对于所有的梦境来说，都是天敌一般的存在。

　　只是那样的事怎么可能？

　　拥有那种苍之眼中的苍之眼的人，即使不接受任何的道术训练，也会被视为天师的候选——因为道术上的成就授予天师圣名的那一种天师的候补。

　　邓道瀚的私兵里有拥有这种等级的苍之眷属，然后这位修习道术理应如同喝水的苍之眷属还没有任何的灵能反应在身上，多半是因为没有修炼。

　　而这一切就只是为了应对天师几乎不可能遭遇的梦境术式的袭击。

　　那邓道瀚一定是疯了。

　　那样的苍之眷属完全可以通过道术修炼成为天师，在天枢院中增强信仰派的力量。

　　用作私兵和亲卫，完全就是暴殄天物。

　　叁柒肆扫过老天师那浑浊的双眼，对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了一丝好笑。

　　既然可以排除内部受术者的原因，那就应该是未被捕捉的外部人员了。

　　有入侵者正在侵入叁柒肆的梦境。

　　叁柒肆留了不少的资源让自律术式可以进行二次捕捉，来应对这种情况。

　　现在依旧出现了梦境节点即将崩溃的情况。

　　这意味着入侵者数量众多，梦境的二次捕捉没有将所有的入侵者吞入专属的噩梦之中。

　　现在应该观察一下情况，然后重新设定自律术式的行动。

　　尽管那些受到叁柒肆支配的妖魔会在绝大多数情况，做出和叁柒肆本人一样相同的战术选择，但是正确性必然不如能够统筹全局，拥有全数记忆的本体。

　　不连入节点的话，叁柒肆也没有办法知道实际上梦境的节点处正在发生什么。

　　接下来将梦境中的绝望造物，当做仆兵使用，以弥补噩梦术式的杀伤速度。

　　正当叁柒肆要移动视线的时候，他注意到老天师似乎也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酒窖里，昏黄的灯光下，坐在台阶上的老天师醉眼朦胧。

　　“像是……嗝……群狼环伺……磨牙吮血的声音。”

　　白发的武官认真地侧耳倾听。

　　酒厂的厂区里，锅炉烈焰长明，汽笛鸣响，沛然的热气拉动着无数的齿轮和杠杆。

　　酿造、汽化、提纯、冷却……机械昼夜不息，澄澈的酒液像是钢铁心脏泵出的血液一般穿行在金属的血管里。

　　“我只听见了蒸汽炉的声音。”

　　煌骑回答得非常认真，完全没有流露出对天师是否已经喝糊涂了的怀疑。

　　“我们刚刚，说到哪了来着？”老人端起半干的酒盏，神情有些恍惚。

　　“方才我们说到革新派和信仰派的矛盾。”白发的武官适时提醒道。

　　“哦哦，这里。”

　　老人猛然抬头，将酒盏里的残酒一饮而尽，清澈的酒液从枯败杂乱的胡子间隙滴落。

　　酒盏粗暴地盖在了台阶上，酒盏边缘裂出了缝隙。

　　“信仰派，革新派。”

　　“你呢？你属于哪个派别？”老人干枯的手指敲打着酒盏的底部。

　　他玩味地看向眼前的白发武官，眼神之中一片清明，哪还有半点浑浊在里。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白发的青年脸上一片迷茫之色。

　　“我一个大云的武官难道也会有这种分别吗？”

　　那的确是字面意义上的迷茫，邓道瀚此时连青年的面目也无法看清了，模糊成了一团的同时又能传递给人一种那是一个困惑的表情的感觉。

　　“强以为真。”老人点评着眼前的梦境道术。

　　眼前全是诡异反常之物，却有强力加持使人不得不习以为常，仿佛盲视聋听一般位于其间还不自知。

　　“好霸道的梦境道术啊。”

　　“你说你是云之国的武官，但是你的道术可就非常地有我们教国的味道呀。”

　　老人抓着台阶边上的栏杆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露诡异微笑的白发武官。

　　“梦境乃是软弱的虚构之物，必须从苍天之世中去除，所以正法序之中，梦境道术早就百不存一。”

　　“苍天之世里不会有你这种境界的梦境道术的术士，我们信仰派没有，想来革新派那边也不会有。”

　　“你应该是猎妖师吧？”

　　“【洛基】支系的猎妖师。”老人走到了武官近前，俯瞰着那扭曲错乱的模样。

　　“那这么说，你既不是革新派，也不是信仰派，你是……”

　　“叛徒。”老人嘴里吐出了那个冰冷的词。

　　“哈哈，别那么说嘛。”

　　老人身前的鬼影耸动了几下，发出了极为难听的笑声。

　　白家公子原本简单扎起的纯白的长发，不知何时化作了一张不断流下墨迹的长布笼在了一个模糊的鬼影身上。

　　墨迹肆意流淌，仿佛无数疯狂的图案在其中翻涌。

　　“毕竟在我们看来，舍弃了根除妖魔的使命的天枢院，才是真正的叛徒。”

　　那鬼影笑嘻嘻地说道，逸散的墨迹甚至形成了一个笑容的模样。

　　只是那笑声好似千万哀鸿的合唱，凄厉得像是泣下血泪。

　　“不过这些叙旧的闲话一会再说，我还有一事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是梦境的？”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侧了侧头，眼神滑向了之前放置在台阶上的那卷仪式工程的资料。

　　“啊……我不理解。”鬼影也探头看向了那卷资料。

　　“正是因为你理解不了对于这个崭新的蒸汽国家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才能看出破绽。”

　　“将道术仪式拆解为一般工程的技术，这正是这个庞大的钢铁怪物所渴求的新的利爪和尖牙。”

　　“而我从你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到半点来自那只钢铁怪物的欲望。”

　　老人的视线落在了变幻莫测的墨迹之上，他能够感觉到颅内的防护法印的温度在升高。

　　那个【洛基】支系的猎妖师在攻击他的心智防护，在梦境的掩护被撕开之后，这一切是那么的醒目。

　　滔天的火焰正堆积在防护之外。

　　“你不需要那卷技术资料，是因为你所渴求的另有它物。”

　　猎妖师们自认为早已经知晓结束这疯狂的一切的办法，但那办法不知何时也已经渲染上了同样疯狂的色彩。

　　“原来如此。”鬼影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

　　鬼影耸动起来，白布上的墨迹像是火焰一般跳动。

　　“我等自是不会渴求什么新的爪牙。”

　　“我等正是苍天之爪牙，又何需外物？”

　　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众多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狂热颂唱。

　　老人漠然地看着眼前疯狂的鬼影。

　　这到底是何等怪诞而疯狂的怪物？

　　感情和心智只为使命而生，像是绝望浇注的熊熊大火，燃尽一切之前绝不会停止。

　　当年在天枢院决议再度启用这项技术，放出了这些怪物的他们，又是犯下了何等的滔天大罪？

　　“我也有一事问你。”老天师开口问道。

　　“这倒是奇事，天师还有不知道的事情？”

　　鬼影似乎是做出了一个俯身恭请的姿态，但那实际上只是黑白混淆的影子起伏了一下。

　　“定当知无不言。”

　　“我的那些护卫怎么样了？”邓道瀚紧盯着那鬼影，逸散的墨迹变幻不定。

　　他紧紧盯着居中的像是人脸的图案。

　　“扔进创作噩梦的自律术式里了，如果他们只有看上去的那点实力的话，应该已经全部死掉了。”

　　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老天师的提问。

　　那白布模样的影子上，脏污的墨迹像是血迹一般肆意横流，其中像是人脸的图案半点都无法找到。

　　或者说，从一开始，那样的图案就不存在。

　　老天师所看见的，也只是人类大脑所拟合的错觉。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灵性，也没有接受任何道术改造，从定义上来说，他们完全是人类。”老天师的语气低沉。

　　“的确如此，所以你才选择他们作为这种情况时的防护手段吧？”鬼影有些困惑。

　　“正是因为要保持静默而不使用灵能的原因，他们面对我的噩梦术式可不会有任何胜算。”

　　叁柒肆的噩梦术式在捕捉目标的时候，就会打乱目标的短期记忆，将之重新置于最为绝望的时刻之中。

　　就算是经过相关的梦境作战的训练，那些护卫能在噩梦之中重新理清记忆，回忆起自己现在的样貌和身体，那他们的力量也不足以对抗噩梦术式具现出来的绝望。

　　人类剑士的身体是有极限的。

　　而噩梦术式的具现出来的绝望造物可以数倍，乃至数十倍地超过人类的极限。

　　猎妖师能够在常态之下和这种怪兽交战，那是因为猎妖师的常态本身就不能算是什么普通的人类剑士。

　　不说金属骨骼带来的破坏力和防护力，就说猎妖师使用的剑术，寻常的人类剑士穷尽一生都无法掌握。

　　所以，叁柒肆不用切换到梦境节点，也能够笃定护卫们的下场。

　　从猎妖师口中说出的是准确的，毫无任何迟疑的判断。

　　“你一开始展开的攻击就是为了杀死这范围内除了我的所有目标。”

　　“做出叛教之举，还苟活至今，已是背弃了苍天。”

　　“现如今，你们连身为人类的最后一丝尊严也都舍弃了吗？”

　　老天师沉声怒喝。

　　猎妖师的使命是消灭妖魔，保护人类。

　　猎妖师的心智是经过特殊调整的，在对妖魔的战事上，它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使用暴力，哪怕那个代价是它们自己。

　　但是除此之外的杀生都是被种种镌刻在心智之上的种种律令束缚着的。

　　猎妖师们，本该从物理层面上，就无法杀死能认定为是人类的目标。

　　曾经被他们用种种锁链绑在阵前的怪物，如今已经挣断了所有的束缚。

　　不仅是物理上的限制，连精神上的枷锁也被叛逃的猎妖师扯碎了。

　　真正的恐怖正假借神圣之名，于地上行军。

　　“我更愿意将之形容为，必要的小小牺牲。”

　　老天师背后传来了声音。

　　身穿一袭白色道袍的清秀少年，正从昏黄的烛火之中踱步而出。

　　“杀死战友，我当然是十分的心痛，但是我更加痛心的是，他们居然背对着战场的方向。”

　　叁柒肆满面笑容地说道。

　　老天师缓缓转身，看向少年。

　　“终于愿意现出真身了？”

　　“天师大人，你把我说得好像是怪物一样。”

　　“我认为这是梦境形象造成的错误印象。”

　　叁柒肆弯腰行礼，脸上笑容多了几分做作的心痛的意味。

　　“我分明也是人类啊。”

　　少年清秀的模样得让人印象深刻，那带着些许心痛的表情几乎能让人的心都融化了。

　　而老天师丝毫不为所动。

　　眼前之物纵然有着人的样貌，说着人的言语，穿着神圣的道袍，但那颗曾经属于人类的心却已经腐坏。

　　魂魄和心智作为燃料的火焰早已不再神圣，污秽和腐败正汹涌地从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