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位猎妖师模样看上去颇为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稚气。
邓道瀚收回看向少年的视线。
猎妖师的外貌通常和猎妖师的自我认知有关，因为有着妖魔般的超再生能力，它们通常都会再生到自认的模样。
眼前的猎妖师是如此的年轻，这意味着它植入秘火的时间较于其他猎妖师来说更早，它的认知也更偏向于此时。
那是完全可以称之为孩子的年纪。
而正是自己，签署了将这些孩子送上了残酷仪式的流水线的命令，将它们从尘世的平凡幸福中抢出，暴露在神圣的启示下，最后将之送上了十死无生的战场上。
自己，天枢院的天师们，本就犯下了无数不容饶恕的大罪。
我们本就是要遴选出最高洁最勇敢的人为苍天苍生而战，凡人的恐惧心这样的事又何须隐瞒他们呢？
邓道瀚记得最初推动猎妖师项目的师君曾经这样说过。
那其实并非是对人性的认可，而是对当时天师教所拥有的技术的自傲。
天师教当时有能力将一个人的心智完全改造，使之重生为笃信教义的圣人，苍天御座前的高洁剑士，一件完美无缺的武器。
经由种种仪式和禁制所创造出的猎妖师的心智，能够驾驭秘火的恐怖力量，也只有那样的心智可以做到。
诚实、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性……
美好的德行被天师教的技术一一制造出来。
猎妖师们既像是机器一般精准冷酷，又拥有着人类美好的一切，会完美地遵从律令，只要按下开关就会行动，灵活程度也足以应付复杂的战况。
只有这样的心智才能完成驾驭秘火的成就。
这种完美的武器，放之道术发展的整个历史而言，都是了不起的功业，当然是足以自傲的成就。
只是这个过程难以和人道扯上任何的关系。
那时的天枢院认为一切都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时刻，只需要付出小小的牺牲，一切的苦难终将被跨过。
不过，事实绝非如此。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战事的加剧，猎妖师的心中不知何时生出了多余的情感，它们会对彼此感到共情，会以兄弟姐妹相称。
那本是一种微小而虚假的感情，绝对无法和心智之中的圣灵烙印相抗衡。
然而，正是那种微小的感情，最终引发了猎妖师心智的病变。
抗命、畸变、堕转……
感情，乃是陷入疯狂的起始，那种疯狂藉由猎妖师的共情于东征战线上开始了扩散
这也最终导致了第三次东征战线的崩溃。
失控的秘火，敌我不分地释放起了威能，夺还的土地再度为魔染所笼罩。
就在情势万分危急的当时，唯一能够阻挡疯狂的猎妖师继续进军的，正是仍旧坚守着阵线的猎妖师。
第三次东征最后无功而返，甚至称得上是损失十分惨重，不过好在是有部分猎妖师的奋战，才没有使得教国覆灭于此役。
原本无比称手的武器开始撕扯信仰的锁链，道士们不得不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更多的保险装置，更多的戒律，将猎妖师的废弃处分时间大幅度提前。
猎妖师的堕转暴露出了天师们并不像是他们以为的那样了解猎妖师的存在。
在第三次东征之后，天师教进行了诸多的改革，将猎妖教团设置为了编外的武装，禁止猎妖师进入决策层。
道士们增加了更加严格的律令系统，并从猎妖教团中选出火神候补，来作为失控猎妖师的处决者。
在这个过程中，道士们也对猎妖师的失控过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那些关于其他猎妖师战死的愤怒，是你话语之中唯一真实可信的部分。”
邓道瀚长长叹气。
洛基支系的猎妖师，乃是诸多支系的猎妖师中被监管力度最大的一支。
邓道瀚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猎妖师突破禁忌的界限后走到了什么地步。
看上去，猎妖师已经可以百无禁忌地行动了，实际上，它的心智也还是在众多神圣律令的约束之下的。
那些律令只被突破了一小部分。
只是【破魔之誓】无法执行废弃指令，才显得那位猎妖师像是已经挣脱了一切束缚。
不过，那位猎妖师对于同袍的感情实在是太过稀薄，远比不上它心智扭曲所显现出来的恶意。
它表现出的恶意和对【破魔之誓】的克服，说明堕转的影响已经开始出现了。
那位猎妖师话语之中的感情远没有充沛到可以突破苍天信仰的地步，也就是说，它的精神实际上也还是处于天师教的控制之下的状态。
因为激烈战事而跨过禁忌界限的影响，现在应该还处于初步阶段。
来自天师的律令应该能够生效才对。
邓道瀚重新起身，坐回了台阶上。
本该生效而没能生效的原因……它在其他的天师的律令控制之下？而且权限的优先级超过了他。
革新派？
不，在内战之后，猎妖教团已经解散了，革新派应该得不到任何一位猎妖师。
尚且存活的叛逃猎妖师也不会和革新派合作，它们只会将革新派视为必要肃清的异端。
“我很好奇。”老人转头看向倒下多时的少年。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又是怎么知晓《上清天心正法序》这等机密的？”
猎妖师的灵觉只对妖魔和术士有效，按理说，猎妖师是不可能仅靠自己就找上护送天师的这支队伍的。
作为苍天四极的《上清天心正法序》的存在，也不是寻常猎妖师的权限能够接触到的。
那倒地的少年早已经没了声息，身下的血泊正在无声地扩大，像是正在生长的花朵般染上纯白的袍服。
“还要继续这拙劣的把戏吗？”
“难道说，欺骗会让你的某种恶劣趣味得到满足吗？”
老人继续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酒窖说道。
“倒也不是刻意如此，只是身陷幻梦的人们往往无暇思量此间恐怖罢了，我早已经习惯缄默不语了。”
声音从上空传来，声如雷震。
邓道瀚缓缓抬头，原本位于酒窖上方的楼阁，覆压数里之地的酒厂，这一切早已经不翼而飞了。
仅仅剩下的四堵酒窖的围墙，圈住了老人的认知。
空无一物的虚无天穹，连星光都不曾点缀，仅能望见一张巨大的人脸。
正是那少年的笑脸。
它正在俯瞰自己的手掌。
“当然是苍天的指引，难不成还能是你？”端坐在虚无之梦中的神明回答了问题。
苍天的指引……也就是说，的确有起码一位天师在背后支持着猎妖师的行动。
这怎么可能……等等，这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
在天枢院中，曾经发生过史无前例的授箓！
一位绝不应该被授予天师圣名的人，得到了天师的授予。
那不过是天枢院中两派漫长斗争的一个剪影，但是此时想来，那或许正是教团叛乱的起始！
授予的徽记，乃是一柄缠绕着火焰和花朵的利剑。
他怎么会忘？
支离破碎的记忆在早已经注射过无数记忆强效药剂的脑回路中，重新拼凑起来。
对方一定是借助渊狱降临的仪式，从表侧的记忆观测中走到了幕后，如果不是主动暴露行踪，绝不会有人能够先注意！
想到这里，原本因为【明真破妄章·雷部天宫】的保护而感到镇定的邓道瀚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惊恐苍白。
“看来你已经想起了我们伟大先知的名字，我得在你说出他的名字之前，把事情做完才是。”
一只大手覆压而下，天穹亦在那只大手之后隐没。
“不！不！”
“有明真破妄章，身为洛基支系的你是无法突破我记忆的封锁的！”
“你会死！你什么都得不到的！”
苍老的天师疾声呼喝。
他此时已经慌了心神，他必须逃出这里，哪怕向革新派投降也无妨，他必须将这个情报带回天师教。
最为恐怖的事情在两派斗争中发生了，从渊狱死而复生的恐怖早已经将天枢院的秘密带出了。
革新派也好，信仰派也好，他们必须重新团结在一起，应对这个威胁。
“你们总是以为你们已经很了解秘火了。”
“那愚蠢的自大样子实在是令人觉得可笑至极。”
猎妖师的大手没有丝毫停顿地落了下来。
邓道瀚眼前的一切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的灵光逐渐亮起。
那是他心智之上的防护咒法。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的幻火用法，可和同袍们直接触及心智的用法大不相同。”
“我的做法要精妙得多！”
防护的咒法早早地触发了，已经进入了维持防御的状态，但是什么也没有拦住。
猎妖师的骇入依旧长驱直入。
黑暗像是潮水般漫过了重重防护。
邓道瀚忽然明白了，那个猎妖师所说的不同。
它竟然！它竟然可以对咒法使用梦境！
此时天师心智中的全部防护咒法都已经被幻化出来的梦境术式完全激发，而猎妖师则只需要像是漫步一样，轻松越过根本不是面向它的防御。
所有的咒法严阵以待，或许已经投入了厮杀对抗，而真正的敌人却是闲庭信步一般走进了天师心智的深处。
“不！不！”
邓道瀚的意识逐渐为那蔓延的黑暗所淹没，他只能看着猎妖师闲庭信步地走进了雷光组成的宫殿之中。
完全由雷光构成的大殿深处，一枚玉质的卷轴正位于那雷池的中心。
无数神雷环绕着圣物，将任何敢于接近的敌人烧成灰烬。
然而，当那只巨手从天而降的时候，雷光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
巨手平平无奇地穿过了雷光，就好像二者根本不在同一个图层一般。
“反洛基法印，的确是有些难缠。”
“真是花了我不少时间啊。”
在叁柒肆拖延时间，准备让天师的防护术式空转的梦境的时候，【明真破妄章】是花费了他最多时间的一个咒法。
如果不是先一步用梦幻的假身，探出了这个咒法，或许他真的会在雷光中灰飞烟灭。
不过，教长也早在之前提点过他这门咒法的存在了。
天师的衰老干瘪的身体被叁柒肆扔下，在老人的左眼眶处极为粗暴地开出了一个大洞，神经和血肉都被扯得翻卷而出。
叁柒肆正欣赏着自己的奖品，沾满红白之物的一枚玉质卷轴。
卷轴似乎若有所感，就在叁柒肆想要伸手打开它的时候，向内翻卷，变成了一枚深蓝色的菱形宝玉的模样。
叁柒肆在手中翻来覆去，也没能找到打开的方法。
算了，教长一定知道的。
东西拿到，交代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只是突破天师的防护的时间意外的有些多了，叁柒肆重新看向梦境，此时外围的不少梦境已经被敌人突破了。
“咦？怎会如此？”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梦境之中的某处断裂所吸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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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伤了？”
袁锦有些惊讶地说道。
此时，沐九歌正为熊熊燃烧的白焰所环绕，充沛到恐怖的生机充斥在空间之中。
然而，绝大多数的生机都被转化为了压制妖魔所需的蛮力，他本人的状态看上去并不好。
沐九歌的脸上有一道横过的豁口，几乎穿过了他的整张脸。
从那道豁口之中正在源源不断地喷出白色的的烈焰，这样勉强拼合的缝隙在沐九歌身上并不算少数。
他整个人就好像是被炸碎，重新拼起来的一样。
这是在梦境中受的伤？
沐九歌都来不及先治愈这一切的伤势？
“算是吧。”沐九歌语焉不详。
“真是梦见了相当糟糕的时候啊。”
自律术式所抓取的是记忆中最为无助和绝望的时期，落到了沐九歌身上，自然是东征时候的记忆。
本来东征的记忆都有着完善的封印术式保护，不会这么简单地就被一个自律运转的噩梦术式所捕捉到的。
如果沐九歌没有和龙女做交易，来想起东征时候更强大的自己的话。
噩梦术式抓取了上浮的东征记忆。
梦境里，能够阻断感知的雾海之中，烈焰的龟裂在地面上飞速地扩张。
那是宏伟的创造，是不可阻挡的力量的显现。
那是一个法阵。
一个用来增幅道术威力的，范围超过了十里的法阵。
那简直就是烈焰的王座。
“现在，慑服于苍天的威光。”雾中有人平静地宣告，却带着沉重的威严。
爆发时的焚风险些将沐九歌炸成了碎片，他只得勉强将身体拼合在了一起。
雾海被全数驱散了，隐没在雾中的敌人也尽数烧却了，大地被削去了一层。
如同虚幻的昼光从天上投下。
法阵中心正亭亭玉立着一名黑发的少女
她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景象。
真的是很糟糕。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想起那个人。
“好久不见了，九歌。”少女巧笑倩兮。
【祝融】。
并非候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