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云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
他放下手里的报纸，抬头看了看四周。
主路上马车和蒸汽机车川流不息，店家的招牌闪烁着彩灯，节日的礼乐从中流出，行道上的路人较之平常的行色匆匆，更添上了几分疲惫和期待。
苍诞日即将到来。
一年的工作即将迎来收尾，人们都将得到一个漫长的假期，来消解工作积压的疲惫。
按照习俗和宗教习惯，和家人团聚，品尝美食佳肴，分享一年的生活……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放假。
比如段重云。
环顾四周的景象后，段重云没有发现什么危险的要素。
心中的古怪感觉也一闪而逝，段重云觉得那或许只是一瞬里产生的错觉。
毕竟日子特殊。
灰暗的天空中，开始不时飘下细小的绒雪。
段重云看了一眼外城区的方向，其实从街边林立的高楼看过去也看不到什么。
这个时候看不到什么东西，大概就可以算得上是情况良好了。
比较糟糕的情况，大概就是两簇或是多簇炽白的火焰冲天而起，解开神通封印的猎妖师们在城区里大打出手。
在斩灭了心中胡思乱想的念头后，段重云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当前的事务上。
不过他也完全不想关心别人的家事，所以段重云没有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以此避免听到只言片语。
在拿着报纸的段重云的斜对面，跨过马路的另一边，是一座茶肆，窗边正坐着一男一女。
男性身着低调的玄色袍服，乍看之下，或许连伶俐的店小二都会忽视那袍服上华贵的暗金绣云纹。
不过那雪白而飘逸的长发也已经足够地引人注目了，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贵客为何会造访这家小店，连其他客人也不敢坐得离窗边太近。
在沏上店里最好的茶叶之后，小二也不敢多言，轻声告退了。
坐在桌子对面的女性小巧玲珑，长相稚嫩，像是方才十四五岁年纪。
店小二和茶肆的老板都私下猜测是，这位明显来自龙脉家族的贵公子想要追求这位少女。虽说他们对自家的茶水颇为自傲，只是想要靠高雅的品位去追求年轻的少女恐怕是没什么可能的。
能够打动这位少女的或许更应该是五彩斑斓的混合烈酒。
他们若是胆子再大一点，更加仔细观察一下这位来自龙脉家族的可能也许就会发现，这位儒雅俊朗的公子看起来并不像是他们以为的那么年轻。
他鬓角的白发早已经失去了光泽，显出枯败之色，眼角也生出鱼尾的皱纹。
而坐在她对面的少女，虽说是稚嫩少女，然而她的眉宇间却堆积着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戾气和老练。
自倒上茶水后，白岁已经三番四次地去看了自己的腕表。
她并非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她实在是有些难以抑制了。
不过对方似乎不为所动。
“岁儿，你应该试一下他们家的茶叶，都是从青州的上好茶树上采摘的嫩叶。”
男人拂动茶盏的顶盖，一缕缥缈的茶香逸散而出。
白岁瞟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盏，面露冷笑。
“子爵大人，我不像您，我不是闲人，司里还有很多积压的公务等着我处理。”
“今日被强令抽出的陪着您坐在这里虚度的一刻钟，我认为都是对纳税国民的一种辜负。”
“听着您说的这些废话，实在是让我的良心和操守感到无比的煎熬，如果没有别的事，我现在可以告退了吗？”
“岁儿……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男人痛苦地皱起眉头，“也是，是我的报应，是我对不起你和莺……”
“可，以，不，要，提到那个女人吗？”白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句子。
少女的小脸上露出的笑容里青筋绷起，她摁住的桌角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
如果可以，白岁现在就想杀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但是不行。
她能够感觉到此时落在她身上的众多视线，并非是来自店小二和老板的视线，敏锐的【清净六根】能够让她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威胁，以及此时的……事不可为。
“是……是……”男人讷讷应答。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岁儿你真的不能再继续待在那个部门了……我不能再失去……”
“与，你，无，关。”白岁咬牙说道。
“子爵大人，我要做什么，和我要成为什么，这都与您无关。”
“如果您身为尊贵的白家子的权力可以干涉静默机关的人员任命的话，就请你随便地动用那权力吧。”
白岁又一次看向了腕表，指针终于走完了上面下达的公务所要求的时间。
少女长身而起。
“岁儿……”男人试图挽留。
“多谢您的招待。”
白岁径直地走出了茶肆，留下了颓然的男人和那一盏已然失了热气的茶水。
“你没有动手，很明智。”段重云收起了报纸，和白岁并排着走在路上。
灰暗的空中飘荡着细小的粉雪。
“他真的能干涉静默机关把我弄出去吗？”白岁冷淡地问道。
“【清净六根】的适格者其实相当的稀少，单一的龙血家族施压，机关都不会放弃你这样的珍贵战力的。”
“呵，珍贵战力。”白岁像是被段重云的话给逗笑了。
“我看是珍贵的试验动物吧。”
“唯易很喜欢你，这也是加重你身上价值的筹码。”段重云语气几乎没什么变化。
“真是不想对那个女人道谢啊。”白岁抬头望向灰雾蒙蒙的上空，天色已经晚了，永昼的灯火已然亮起。
巨鲸般的阴影正穿行在上方的灰云之中。
“我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我加入到了更加危险的工作之中，为了得到更大的权力，用来杀死那个人，结果到头来，我才看到我和那个人之间隔着多么巨大的鸿沟。”
空艇之中预备的兵力，暗中护卫在那个人身边的武人和术士，以及……静默机关的高级武官。
哪怕白岁想要放弃一切，直接去刺杀那个给她和她的母亲带来不幸人生的人，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很可笑吧？”
“并不。”段重云的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
“你起初加入静默机关所图谋的那种超越法理的实际执行权力是存在的，在执行任务的情况下，将龙血贵族视为阻碍，混乱之中加以排除是可以做到的。”
他准确地说出了曾经白岁心中做的计划。
“实际上不可行不是吗？”白岁叹着气说道。
“龙脉家族们会得到更加优先的保护，在妖魔这种更加恐怖的威胁下，那些上等人也是静默机关的优先保护目标。”
“的确是这样，但是就像是你试图拿到更重要的官位一样，你也可以在静默机关里变得更加重要。”
重云折起了报纸，将之夹在腋下，停下脚步。
“怎么说？”白岁停下脚步，看向他。
“就比如说，你当上静默机关总长的时候，完全可以直接下令清除那个白家的子爵。”
“就没有更可行的方案了吗？”
“那你也可以变得像我一样强，到时候也只是一个子爵而已，完全可以牺牲给你。”
白岁愣了一下。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段重云胡子拉碴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你不去天机院吗？”
“目前总部和天机院都实行战时管制，进行了封闭处理，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进出，比如说……”
“比如唯易的珍贵试验动物。”白岁接过话茬。
“正是如此。”段重云笑道，“你看，被唯易喜欢的话，也不全是什么坏事。”
“那我希望你被她喜欢。”白岁恶狠狠地瞪了段重云一眼。
“巧了，在你来之前，她可喜欢我了。”段重云笑得更加开心了。
提升四代蒸汽装甲的性能是至关重要的事，很多技术在实验阶段就会被实装进行测试，而测试那些唯易的奇思妙想有着相当高的危险程度，需要一个武艺不俗，而且可塑性极强的机师来承担。
在白岁加入静默机关，显现出那极强的【清净六根】适应性之前，那个人一直是段重云。
“快些变强吧，少女。”段重云对着即将登上地蛇的白岁说道。
那并非是停靠在站台，也不是任何一个站点的列车表中存在的列车。
“你也没有比我大多少吧。”白岁登上白气逸散的列车，头也没回。
“真是奇怪，我现在才认出你来，【断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