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怎么沮丧呢？”

　　沐九歌一边将便携式铁壶里的液体灌入口中，一边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

　　“死掉的不过是个替身，既然那个天师这么想接触云之国，后续一定会再尝试联络的。”

　　段重云的模样和平时一样，一样的胡子拉碴，一样的灰白乱发缺乏搭理，只是此时脸上的憔悴和疲惫更显得他这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狼狈且落魄。

　　趴在栏杆上的剑士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些术士和机械师可不会抓着你一个猎妖师问你战斗时的每一个细节，问你每一次挥剑的时候，你当时在想什么，而敌人又做了什么？”

　　“但是他们会问我啊！”

　　“问十遍，甚至九遍！”

　　“就因为我杀掉的那个东西，并不像青奚看见的那样会说人话！”

　　段重云痛苦地摊开了双手，然后抱住了因为过度繁重的报告和文书工作而感到太阳穴剧烈疼痛的脑袋。

　　在沐九歌和黑羽的火并中，那艘来自苍天教国的三桅帆船付之一炬了，之后静默机关也未能从附近的海域中打捞起任何活物，亦或是尸体的碎片。

　　而在沐九歌的口述中，原本可能是担任着天师护卫职责的黑羽，墨轻尘，是在赤红妖魔出示了某种可以等价为苍天谕示的东西之后，反过来袭击了天师，并且与云之国的军队交战。

　　虽然船上所谓的天师也不过是个替身，但是墨轻尘的态度的确是有了决绝的转变，从一开始同意担任护卫变成了坚决地阻拦云之国和天师的接触了。

　　沐九歌是将在船上确认到的情报都告诉了静默机关，除了墨轻尘宣称他是苍天谕示中的天敌一事。

　　那件事是没有必要的。

　　墨轻尘所接受的苍天谕示，不过是来自一介妖魔。

　　若是天师教以沐九歌施行天剑使的道术，就裁定沐九歌是苍天之敌，那沐九歌对龙女说的那一番关于正统性的辩解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因为那并不全是胡说的戏言，根据宗教法典，沐九歌的行为的确是成立的。

　　不过，没有那个必要。

　　云之国不是天师教，他们不会按照宗教法典审核沐九歌行为的正当性，沐九歌也不需要复述关于自己正统性的辩词。

　　说出那种额外情报，不过是徒增嫌隙。

　　在沐九歌说出了登船再到开战的相关见闻的时候，压力就来到了当时负责追击另一个事件关键的段重云身上了。

　　从段重云事后被要求画出来的图像，以及带回来的残骸交叉对比下，青奚可以肯定这就是之前袭击他的那只妖魔。

　　从之前带队追杀净魔宗术士受到袭击的那个时候来看，那只有着独角的赤红妖魔毫无疑问是有着一定智能的。

　　而对于段重云来说，他追击的也就只是一个飞行速度极快的妖魔罢了。

　　【七剑】本就不是长于空中奔袭的机体，原本设计的性能也只是能满足短时间的空中高速机动。

　　追击妖魔花了很多时间。

　　在快要接近最大巡航半径的时候，段重云才终于使用牵制武装降低了对方的速度，从而进入了交战距离。

　　之后的战斗过程实在是乏善可陈，在进入攻击范围之后，段重云没花什么功夫就斩断了妖魔所有的生机。

　　既不艰难，也不简单。

　　不艰难是因为【七剑】装甲和段重云的组合本就是静默机关最为锋利的剑，不简单是因为妖魔就是这样的敌人。

　　诡谲，强大，难以杀死。

　　段重云不会轻视任何一只妖魔，不过，他也不会将每次例行公事一般的无聊作战铭记于心。

　　比如这次。

　　那赤红的妖魔除了飞行速度让他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恼火以外，一无是处。

　　没有诡异强大的类道术能力，也没有足以留下印象的技艺，更没有什么足以被形容为阴险狡诈的智能，就连散发的魔染也不过是寻常偏上的等级。

　　在段重云看来，那只妖魔和以往碰见的大部分妖魔都没有区别，只有满溢到几乎具现的恶意，和发了狂的无智野兽没什么区别。

　　真要说的话，就是妖魔的危害性远在单纯的野兽之上。

　　以青奚为首的策士们就是在要求段重云反复回忆这个乏善可陈的作战过程里的每一个细节，他们从段重云回忆起的每一个妖魔的动作进行分析，最后还是只能得出一样的结论。

　　但是，在之后，这个工作又会重新开始，直到段重云不再能够吐露任何一个新的有意义的词。

　　这个过程完全不亚于某些酷刑，就仿佛是要将他碾碎为记忆的残渣一样。

　　如果不是段重云是静默机关珍贵的支柱战力，策士们恐怕也不会拒绝在名为段重云的记忆残渣里用小刷子、小扫帚淘弄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理解理解，我们面对的敌人就是这种麻烦的，没什么道理的东西。”

　　沐九歌宽慰地说着，手里拿着罐子朝段重云扬去。

　　“苍天在上，我是真的不知道它为什么不会说人话！”

　　段重云也拧开手中铁罐的盖子，和沐九歌递过来的铁罐碰了一下后，将其中的液体倒入口中。

　　激烈的倒入动作使得饱含气体的饮料在口腔中横冲直撞，冰冷的触感以及清爽的果味扩散开来，使得段重云疲乏许久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以前在教团的时候，我也有遇到难以报告，难以描述的诡异情况，至于妖魔的行为反常，那些怪物的常态不就是完全不正常吗？”

　　沐九歌说着，看向了手里的便携式铁壶，一般来说这样的容器里面都是装着酒精饮品，不过段重云带来的时候，说是天机院开发的副产品。

　　喝起来像是汽水，准确说是某种气泡果汁。

　　还挺好喝的。

　　沐九歌给出了高度评价，毕竟在这小小的铁壶中，他久违地品尝到了家乡的味道。

　　听说是会作为静默机关之下众多筹措经费的项目之一运行。

　　这是好事。

　　沐九歌分散的思绪是这么觉得的。

　　静默机关对那只赤红妖魔的重视，对段重云的反复问询并非是没有意义的。

　　就算不考虑沐九歌说的赤红妖魔传达了疑似苍天谕示的情报，光是两次出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也足够异常了。

　　那只妖魔在背对段重云全速逃跑，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

　　趋利避害只是生物的本能，而不是妖魔的。

　　所谓的妖魔，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恶意和扭曲的具现。

　　在眼前的范围有可以袭击的生者，哪怕对方是载满荣光的黑羽，哪怕对方是钢铁装甲的武官，都绝无畏惧逃走之理。

　　妖魔不具备能够趋利避害的智能，或者说，能够展现人类可以理解的智能的妖魔才是极少数。

　　那一般都是在堕转途中，心智结构尚未完全烧毁的类型，亦或者是……它们正短暂地屈服于某种道术的威能之下。

　　不管是前者，魔道术士在逃走时完全堕转成了妖魔，还是后者，有人在利用道术操纵妖魔做出了行动，都意味着有一个知晓内情的敌人正在妨碍着静默机关的行动。

　　这甚至会导致静默机关错失和天师接触的机会，故此，青奚等人格外重视此事也实属正常。

　　至于宽慰段重云所说的话，倒也不是随口敷衍的。

　　沐九歌的确是这么觉得的。

　　想要接触云之国，得到云之国庇护的天师是确实存在的。

　　对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在第一次会面使用了替身，尽管对于云之国的官方来说是很失礼的行为，但这也让那位天师躲开了反水的黑羽的袭杀。

　　这种仿佛未卜先知，趋吉避害的能力，以及在外交会面中选择使用替身的这种保密主义行为本身，都很符合沐九歌对天师的印象。

　　一位天师。

　　一位起码能够暂时指挥黑羽和护教剑士团的天师，所能带来的关于教国的情报绝非是一般的体系内成员能够相比的。

　　成为天枢院的天师，几乎就已经是登临苍天教国这个庞大怪物的顶点了。

　　在教国体系内，天师能够调用的资源基本可以说是无限的。只要天师们想，动动手指就可以将某个小国在地图上抹掉了，这或许都用不了一个时辰。

　　和掌握着教国无数秘密的天师接触，这必将会极大地改变当前的局面。

　　沐九歌也恨不得马上就找到这位天师，将对方脑海里紧锁的种种秘密全部知晓，已驱散即将到来的灾难上的迷雾。

　　不过那样的事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天师连近在咫尺的黑羽的袭杀都避开了，若是让感知敏锐的存在意识到一位猎妖师，或者说，一位天剑使正在积极地搜索着自己的下落。

　　事情难保不会变得更加复杂。

　　沐九歌和青奚讨论过这方面的想法，青奚也认同应该由静默机关方面负责搜索天师踪迹，尝试和对方重新建立联系。

　　这也是沐九歌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一个外城区的狭窄巷道里，杂乱地堆砌着各式木箱和垃圾桶，破碎的石板地面因为阴暗潮湿的环境而生出了青苔。

　　沐九歌和段重云分别靠在建筑暗面的狭小阳台上。

　　段重云朝另一处的窗台看了一眼，半掩的窗内人影晃动。

　　那是静默机关的人员正在和三法司下属的执法官交接。

　　沐九歌暂时不能介入对天师的搜索，所以他便转向了其他的调查方向。

　　比如……净魔宗的余党搜索。

　　不过形容为余党的话，未免有些过誉了。

　　曾经净魔宗在外城区的帮派中占有一席之地，经营着大量的黑色产业，在不久之前，都因为静默机关筹划许久的行动遭到清洗。

　　涉事者，直属的术士大多都被直接杀死，在极乐楼一役中鲜有生还者。

　　由净魔宗直接控制的势力，包括净魔宗本体，基本都在清洗行动中，被清除了。

　　最后一位潜逃的净魔宗术士，也在前些时日，被猎妖师确认了死亡。

　　现在所谓的净魔宗的残党，不过是受净魔宗支配的帮派下属的帮派，甚至都不曾接触过种种核心业务的边缘势力。

　　原本静默机关是将这部分处理是交由三法司的执法队伍进行处理的。

　　由于赤红妖魔的威胁程度直线上升，原本对净魔宗完成处理的判定也要重新进行考虑。

　　不过即便此时，静默机关也没有打算让猎妖师来负责此事，原先的考虑顶多是由普通的执法官队伍换成督武司的执法官队伍。

　　督武司由于更接近静默机关的直属的定位，在处理相关事务上会更有经验和能力。

　　让猎妖师来处理这些下等帮派的事务，不亚于用轨道列车炮去射击一只蚊子。

　　既浪费，又显得十分没有必要。

　　但是沐九歌主动请缨去调查相关事务。

　　出于尊重猎妖师的主观意愿，又考虑到此举将猎妖师暂时调离目前以天师为核心的事务漩涡，静默机关也乐于看到沐九歌跑去外城区处理那些下级帮派。

　　沐九歌的想法比较简单，赤红妖魔出现在了静默机关对净魔宗术士的追击行动中，表现出来的行动目的是击杀净魔宗的术士。

　　这代表了二者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需要通过杀死对方的余党来进行抹除。

　　原本不多的线索纷纷被切掉了中段，沐九歌不得不从开始的地方重新捡起线头。

　　“唉，可能就像老沐你说的，这份工作要面对的工作内容就是这样。”段重云再度叹了口气。

　　他灌了一大口气泡果汁：“但是最近的工作强度实在是太高了。”

　　在沐九歌带来了猎妖师意图袭击永昼城的情报之前，静默机关便已经为了应对沐九歌的存在而处于高度警戒的临战状态。

　　在更早沐九歌还没出现的时候，则是段重云轮值期间负责执行对净魔宗的清洗行动的时间。

　　原本段重云轮值之后的休假，也因为全面进入了备战状态而被取消了。

　　每天短暂的睡眠过后，就要睁眼面对这漫长且艰巨的工作，段重云很难不感觉到头痛欲裂。

　　比起排查各种险情，监督各种战时工事，或许像猎妖师那样去外城区收拾一堆帮派混混要轻松得多。

　　段重云刚升起这样的想法，便转瞬在脑海中掐灭了。

　　去外城区那种粪坑处理事务，那还不如继续在静默机关的武部上大班呢。

　　“帮派在逃人员是下属帮派中的一个账房，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老沐你亲自去抓，完全不亚于是牛刀杀鸡了。”

　　段重云晃了晃手里的铁壶，里面所剩的果汁已经不多了。

　　“我们希望你行动的时候，可以稍微注意一下影响和规模。”

　　“基于维稳的需求？”沐九歌皱了皱眉。

　　“的确如此，你不能杀死太多的人，也最好不要动用神通。”段重云无奈地点了点头。

　　“看来外城区情况还很复杂嘛。”沐九歌笑了笑，“不要说得我很喜欢杀人一样，这些要求完全可以做到。”

　　猎妖师拍着胸脯的保证，丝毫没有让段重云感觉到放心。

　　“是很复杂。”他只能再点点头。

　　“比三年前还要复杂？”三年前使得扬江染红且断流的怪物这么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和三年前一样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