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的棕发少女望向坐在身侧的白袍青年的侧脸。
沐九歌脸上的表情的确是和他所说的那样无所谓。
那个人的脸……少女紫檀色的眼眸中泛起些许往昔的色彩。
“你对仙道的态度太过轻慢了。”棕发少女叹了口气，“真让人忧愁你还能活多久。”
地上的少女收回视线，再度看向了无尽血色渲染的空旷天幕。
“我不会停止，也不会放弃。”她轻声说道。
“昔日陈列在界门之前的繁盛教团如今已经看不见踪影，来到我面前的也只有你孤身一人。”
“或许是三日之后，或许是千百年之后，我还会从深渊之中回返。”
“届时，又有谁能阻止我呢？”
少女轻轻的嗓音飘落在无尽的骸骨之上，那个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细微，但那之中却折射出坚定的意志，万世不移。
所谓仙人大位的伟业，本就需要累世的苦修，无尽的修炼方能成就。
能够成为仙人的无不是天资卓绝，信心苦志远超非人程度的怪物。
若非如此，又何以能追逐虚妄一般的宏愿奋战至今？
渴求覆写现世的疯狂绝不会放弃战争，下一次显现，下下一次显现，无论多少次，都不会放弃显现。
可是……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沐九歌打了个哈欠，“而且三日之后也太吹牛了吧，武神大人。”
“被我复合了魔染和秘咒的【剑陆·渊狱真诰】打中，如果不是不存在任何地方的持有记忆者再举行仪式的话，我觉得在深渊之中放逐你九百年以上绰绰有余了。”
“至于那个时候……”沐九歌提高了音量，声音带着些许欣喜，“就如你所说，我早就死了。”
“那时候的事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沐九歌眉飞色舞的脸上出现了明快的欢喜。
猎杀数之不尽的妖魔，颉抗正在显现过程中的仙人，阻止无休无止的疯狂……
不可否认，沐九歌会在这些蹂躏敌人的工作中得到一些微小的快乐，但是这和他要付出的代价相差甚远。
如果能够安稳地度过没有武神再度显现的余生，那就已经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了。
至于千年之后和武神的再战，哈哈，还是相信后来人的智慧和勇气吧。
“你并不怎么关心世界的命运。”棕发少女注意到了沐九歌无所谓的态度。
“的确如此，整天把世界应该怎么样挂在嘴边，那都是你们这些存在庞大的怪物的疯狂志向。”
坐在地上的沐九歌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坐姿。
“我没有那么关心世界和人类的命运，会出现在天之海的界门之前，也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沐九歌身子向后略略倾倒，双手撑在身后，他也看向头顶那看似辽阔的血色长空。
天幕辽阔而高远，而死寂血色遍染之下，只会让人感觉到逼仄和狭窄。
沐九歌和武神此时所在大概是或然世界作为天之海形态存在的某个深处。
当时古老仙门的演武台在天剑之龙和武神机兵死斗之中，被战斗的余波所震碎了。
二者便向下坠落，从通往现世的界门之前落入了诸天的海洋里。
这是那世界的海洋之中某个等同于死后世界的地方。
以沐九歌的眼力去测算那些尸骸所累起的平原的地平线，这个世界的宽广程度就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现世。
而这远远地超过了现世大小的世界，也仅仅只是巨大的或然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角。
这是旧时的战祸，并非是可能发生，而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武神当时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地方并非是一开始就出现在或然世界的海洋之中，而是从……必然的现世中坠落下来的吗？
像是这样的世界在或然性的海洋之中，不知凡几。
这个现世，本该是远比前世要宏大和精彩的地方。
但是如今，更像是无尽的疯狂海洋所包围的渺小岛屿，被漫漫长夜所囚禁的将熄篝火。
如此的辽阔，又如此的狭窄。
没有能逃走的地方，也没有能幸福顺遂的生活的地方。
听从教团的命令猎杀妖魔也好，踏上东征的战场也好，教团解散后清理失控的醮坛也好，阻击天剑显现的传说也好。
这些事都是沐九歌为了自己做的，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为了自己能够活得开心一点。
若是让新猎妖教团的计划成功，造成巨大伤亡的同时，世界一定会在猎妖师们的支配下全力为了再一次的东征而运转，像是他这样的前代猎妖师一定会被作为燃料烧尽。
若是让武神显现成功，现世为战祸所蹂躏，胜过世间万众的唯一胜一定会将一切化为永恒的寂静，让那无声也无言的传说永久流传成为定死的结局。
若是让其他仙人显现成功，更为疯狂的理念驰骋于现世，光怪陆离的灾难在世间横行，真到了那时，恐怕在相较之下，武神的皆杀真的能够称得上是救赎。
一想到这些事，沐九歌便忍不住叹气，就连战胜了武之显化的喜悦都减少了几分。
不过自己和世界在这一次战胜了兵灾显现之后，又能延续一段不算长的安稳时日，这件事依旧是相当值得庆祝。
因为沐九歌本就活不了太长了。
这么想来，沐九歌勉为其难地又高兴起来了。
看着猎妖师说完之后，脸上数度变化最后还是露出了笑容，棕发少女忍不住地说道：“你莫非以为死亡就是结束了吗？”
“若是千百年后，我显现并且获胜，从前至后，从今至古，悉皆戮之。”
“死亡又岂能避之？”
少女因为胸口上的致死伤口而不断变得苍白的小脸露出了十分危险和恶意的笑容。
“作为曾经打败过我一次的对手，更是应该好好地和你交手。”
棕发少女的语气亲切而温婉，像是在说此去经年，理当保重一般。
沐九歌愣了愣，确实是还有从前往后杀的类型。
他等了一会。
少女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沐九歌。
她也不知道沐九歌在等什么。
“现在我的头也还是没有被凭空出现的刀剑砍掉，也就是说，你在未来也同样失败了？”沐九歌忽然开口说道。
“愚不可及。”棕发少女又叹了口气，“那只是因为我现在就在这里，过去和未来，哪里也没有去。”
“而由于仙人的唯一性，我没有往前走，未来的战事就还没有开始。”
“如何？现在有想稍微准备一下未来的战事了吗？”
“准备和你这样的手下败将交手吗？”沐九歌讥笑道，“完全没有！”
妨碍武神的降临，甚至成功了，反正武神也不会放过他了，还不如抓紧时间过过嘴瘾，在武神这一次落回深渊之前。
“你不去那个未来也是一样的，我会回来杀你的。”
棕发少女轻声说道，语调之中听不见愤怒，只像是即将分别的老友在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看着那双认真看向自己的紫檀色眼眸，沐九歌烦闷得都有些撑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对抗的这些敌人是何等异常和疯狂的存在。
永生不朽，凭借一个词汇，一段记忆就会复活；永不止息，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止，不惜一切代价直至宏愿实现。
这一次虽然战胜了武神，但是天剑传说之中的秘咒也已经被武神所克服了。
那位立志将世界和万众从轮回血战之苦中解放的仙人，已然不会抗拒自己破灭的本质了。
下一次，一定会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本质地作为灭世的灾害显现的。
那种姿态与其说继续称之为武神，倒不如称之为终末试炼。
而沐九歌除了消耗掉了可能生效的复现天剑传说中的奇迹的驱逐仪式，还损耗掉了自己所有成仙的契机。
他绝对不会在仙道成就上取得任何进步和实力提升了。
倒不如说，沐九歌的资质之所以这么的差，连朽木上的霉菌都赶不上，或许就是因为他在这一次的战斗之中烧却了一切。
此消彼长，敌乃无限之疯狂，而我只为有限之理识。
沐九歌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反而是更加灿烂了几分，向着地上躺着的棕发少女凑近了几分。
“别把输了的时候的不服气说得像是下一次的胜利宣言一样，仙人。”
“届时，你真的能够回返，好好哀求我的话，我作为胜利者，也不是不能屈尊降贵再和你交手。”
肃冷的杀气从沐九歌的眼目中流出，恶毒的嗤笑从咧开的嘴角滑落。
“你这家伙。”棕发少女眯起了眼睛，眼中同样是出现了明快的杀意。
像是剑光一样的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互相捕捉绞杀。
一段的短暂的对峙之后。
“唉，话说你怎么还不死，这一口气有那么长吗？”沐九歌泄了口气，像是抱怨一样说道。
武神被复合了魔染和秘咒的【剑陆·渊狱真诰】打中，那之后花费了大量仙法，沐九歌十分确信自己的殴打已经彻底无力化了眼前的少女。
即使是现在在仙人临终之前的闲聊，沐九歌也时刻注意着武神的状态，她的状态的确是一直在变得微弱，但是就像是在狂风中不断飘摇的微小烛火一般。
看似马上就要熄灭，始终都还差一点。
沐九歌早就打定了主意，自己的状态稍微好一点马上就补上最后一击。
但是他此时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巨量的魔染和污秽灵能堆积在身体里，说他只能比武神多呼吸一次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沐九歌此时抓紧了调整自己的身体和灵性，以及诸多灵性。
“还不是你的剑术修炼不到家，已经让我本质吸引成了必中的攻击都没能打中全部要害，一瞬间断绝生机。”
棕发少女撇了撇嘴。
她之前称赞过沐九歌的剑术，但是那只是把沐九歌当做敢于反抗她的凡人看待时的看法。
如今，沐九歌已然是终末试炼实现宏愿必将排除的敌人，那沐九歌此时看上去还算凑合的剑术就稍微是有些不堪了。
要知道，从沐九歌穿过界门来到演武台上，双方拔剑相向，直到沐九歌使用秘咒的楔子和魔染的灾剑连携，这才是第一次击中了武神。
已经被战争的灾劫视为必须排除的敌人了，真希望这家伙能够有点自觉去提升自己的剑术水平。
“在现世之中还有像是天剑之术那样失落的传承，你可以去找找看。”棕发少女随口指点道。
“已经在准备下次降临的仪式了？”沐九歌不胜其烦地摆了摆手。
就像是龙女向他推销自己随手作成的最上妙法一样的言辞，沐九歌早就听腻了。
“不，都是些已经被剔除了起源和传说的纯粹武艺。”棕发少女再一次叹了口气。
“如果还有时间，真希望亲手教导一下你，你在剑术上的天资完全被浪费了。”
曾经是仙人，未来也是仙人的少女感觉到了那个期限的临近。
梦彻底消散的时候，妄执跌落深渊的时候。
她的死期。
“那条母龙。”
棕发少女一边叹气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中有着些许厌恶和埋怨。
她们之间关系本来就不算好，她也侵占过部分龙的传说。
而那家伙也糟蹋了一个如此好的剑士苗子。
“实在是太奇怪了，她怎么会选你这样的人当眷属？”
最后不解的疑问听上去像是少女的哀叹一般。
以那条母龙筛选眷属的严苛程度，她会是只为了恶心自己和苍天，而选择沐九歌作为眷属吗？
“你完全搞错了，不是我是她的眷属，而是我是她的主君。”沐九歌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不愧是我的主君，真敢说啊。”清丽的嗓音中带着些许微冷的笑意。
此时正在吹起的微风，在武神诧异地迎来了被提前了些许的死期之后，变成了宏大的礼乐。
白日的强光洞穿了血色的天幕。
沐九歌迎着风，睁开眼往天幕破裂的方向看去。
望去，却看见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
苍茫的天穹下，断折的战旗和兵刃之下的骸骨荒原悉皆盛大地绽放了绚丽的花朵。
悬崖，深渊，乃至山脉，尽皆缀满。
背着破裂的天光站立的少女双眼微阖，嘴角挂起浅淡的微笑。
她张开了双手，任由狂风撩起了宽大的广袖和柔软的白发，穿过树枝般的长角，像是要拥抱这个正在将她想起的世界。
“且是用主君你少有的会用的道术，为我的降生而庆贺吧。”她轻笑着说道。
灿金色的竖瞳缓缓睁开，那肃冷而威严的双眸之中殊无任何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