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从来没有真正的存在过。
伴随着眼前躺倒在大坑之中的少女说出这句话，世界似乎是在这一句轻声的陈述中出现了一丝龟裂，沐九歌脑海之中的记忆也是如此。
怅然之中，夹杂着些许酸涩的苦楚。
沐九歌捂住额头，那日和袁锦所依偎过的冬夜小巷似乎是变得有了几分模糊。
就像是梦幻的泡影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缓缓消失。
原来如此。沐九歌忽然理解了。
并非是在实际存在过的人身上降灵自己的记忆随后吞噬全部的存在，而是历史上的那个少女本就是仙人的幻梦。
实际上表现来说可能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对于完全降生的仙人而言，凡尘中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幻梦。
不过在术理上有很明显的区别，诞生的少女的一切都是自彼时还在深渊之中的仙人处流出，而非是仙人将曾经存在过的凡人的因果、联系、存在一切吞吃、取代。
沐九歌的拳头还是落了下来。
狠狠地落在了曾经是仙人的少女的脸上。
“？”
棕发少女沾染上些许血渍的娇嫩面庞又添上了一道红印。
沐九歌本想说这一拳是替谪仙降生的受害者打的，不过那个受害者在不存在的诸多历史里也是不存在的。
“我赢了。”沐九歌想了一想之后这么说道。
败者会被狠狠羞辱，胜者会拥有一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性格真烂啊你这家伙。”棕发少女只是把头转了回来。
她没有去擦嘴角溢出的血迹，反正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在少女的胸口处有着一道巨大的豁口，里面看不见残破的血肉，仅有无数扭曲的黑暗在翻滚，那仿佛是将死在实在世界具现出来了一般，光是看见就会在不久之后遭遇死亡的拜访。
若是触碰的话，更是会直接为深渊所捕获，落入比死亡还要深远的地方。
那是过量的魔染造成的损伤，在击穿了天骸二型的装甲之后，直接印刻在了少女的法体之上。
衰败已经无可逆转，死亡也难以逃脱。
棕发少女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将自己的身体往坑壁上方送了送。
在刚才的近身缠斗里，她的左手手臂和左腿小腿都被沐九歌利用钢铁骨骼的重量给压断了，此时行动颇有一些不便。
她看了看自己胸口上的伤口里正在翻滚的死亡意味的魔染，使用魔染作为攻击手段这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是常态化的战争手段了。
毕竟是物美价廉，只需要付出世界被磨损这样微不足道的代价，就可以高效地收割生命，甚至是能够杀伤仙人的法体，谁会拒绝这样的手段呢？
就连她自己也会使用魔染进行攻击。
如果能够获胜，那么一切手段都是应该动用的；如果能够杀敌，那么一切代价都是可以支付的。
此世的战争就是这个样子的，从自古至今，无尽轮回的血战，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个猎妖师使用魔染的技术……相当优异，和他之前表现出来一塌糊涂的道术的施术技艺完全不同。
先是用天剑传说之中的喻示恶意锚定了她的本质，将她的本质锚定为了必将招致破灭的终末，而后使用了相对应的充满了破灭意味的魔染攻击，让她的本质自然去吸引那道攻击。
像是武神这样仅凭一个尊名就能在世间显现的仙人，祂的存在就好比是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是在世界的最底层所运行的理。
无可违逆，无可阻挡。
面对这样亘古之时就已经存在的伟力，若是要对其施加影响，自然也是需要相同程度的法理才可能做到。
而将【剑陆·渊狱真诰】吸引，让武神也无法将那已经被敲定的破灭结局避开的力量，正是来自于武神的自己的本质。
这就是沐九歌即便无法重现苍天驱逐武神的仪式，也要使用天剑传说中的秘咒揭示武神之宏愿必将招致破灭的本质的缘由。
这都是为了用那一剑写下结局而提前写下的楔子。
这是针对曾经被苍天折服的武神才会成立的斩击。
因为爱人而行杀人之事，对己身运行之理尚存迷惘，为了抵抗苍天的秘咒，她为了前进，一定会接受自己招致破灭的本质。
真是……好手段。
棕发少女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向上方看去，白袍的青年正站在她的身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双手。
沐九歌看了看自己的手，之前操纵天剑之龙的剑爪砸碎机兵的装甲的触感和打中少女娇嫩的脸庞的触感都还残留在上面。
他看了看为血色所染红的天幕，四周皆是一望无际的亡骸所构筑的死寂，这是或然世界的深处，某个等同于死亡的世界之中。
天幕辽阔，没有星辰和明月，只有凄惨的血红反复涂抹，在沐九歌此时心中升腾起来的巨大情绪下，他既感觉到空旷，又感觉无比的封闭。
矛盾的感觉使得沐九歌感觉到了一阵晕眩，就连脚步也变得飘忽起来了。
他看了看安稳地躺在大坑之中的胸口处袒露着巨大的深渊豁口的少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心脏此时此刻才想起了自己应该跳动一般，和之前为了泵出机体所需要的动力的过载似的跳动不同，理当是更加欢欣地鼓动。
“我赢了。”猎妖师像是卡带了一般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陈述。
“我赢了！”
沐九歌脸上迟钝地露出了十分得意的笑容。
“是我赢了啊！”
那欢呼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旷世界中传出很远。
棕发少女怔怔地看着沐九歌大笑着跳来跳去的样子，那是一种因为得胜而感到纯粹的喜悦之情。
赢了就那么开心吗？
自己从登临仙位开始，已经赢下了多少次战争？
有多久没有像是眼前的剑士那样因为得胜开怀大笑了呢？
一日未能抵达宏愿的终点，赢下一时的战争也不过是在施加伤害，亦不过是同样地在损毁世界，徒劳地在增加牺牲。
一定要胜过一切，被牺牲的一切才会得到报偿。
少女并不怨恨自己的失败，此时她反而有些感到高兴。
因为沐九歌此时的喜悦是如此纯粹和直接，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赢了不就是应该开心吗！
时隔无数年后，少女看着沐九歌脸上眉飞色舞的喜悦神情，才想起了自己有些缅怀仙宗求道时的演武台的缘由。
赢了，就是会很开心。
打倒大敌，拔除灾难，得胜而返。
但是那之后呢……
少女又望向血红色的天幕，上面寂静无声，千百年之后，此时正在扩散的沐九歌的欢呼声都会消失，仿佛一切都没有存在过，而她还会继续显现，继续追求那宏愿的终景。
她如今亦是曾经的自己发誓要拔除的灾害和疯狂。
不过在此当下，她的确是输给了沐九歌。
待到沐九歌欢呼的动静小了一点，棕发少女才轻声地说道：“恭喜你。”
“打得不错。”她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那当然啊。”沐九歌强撑着早已经精疲力尽的身体蹦跳了一会，现在耗尽了力气一般跌坐在骸骨累成的地面上。
“我多厉害啊。”他满怀着自得，大言不惭地说道。
但是沐九歌脸上的喜色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他也没打算掩盖。
那可是武之显化啊！
万般武艺的起始和终点，久远的残酷战争的化身，斩断永劫轮回之剑！
被他！
沐九歌！
打！倒！了！
其他猎妖师做得到吗！
持有神名者做得到吗！
单人镇压武神显现，这种战绩放在东征的功劳簿上都会无比的彪炳耀眼，起码也能够排进前五吧。
只是一点点自吹自擂，和武神的夸赞，他当然是当得起的。
沐九歌在地上随意地坐在地上，胸腔不正常地起伏着，虚弱的心脏过速地跳动，仿佛是暴戾的鼓点还没适应漫长厮杀的结束。
激发秘火至破弃限制的程度，外加上使用了暗转之术，即使现在已经解除了【镜翠幻种·冰剑龙】的化形，此时仍然有大量魔染堆积在沐九歌体内。
沐九歌此时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是在吞吐魔染，即使是已经将秘火封印，仍然有巨量的污秽灵能持续侵蚀着他的身体。
眼前的棕发少女的确是被无力化后的姿态，【剑陆·渊狱真诰】也确实打中了，但是没有不继续攻击来进行补刀的道理。
沐九歌没有那么做，只是因为他做不到。
此时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最后的禁法也用得很好。”
棕发少女想起了之前她在进行地面压制的时候被打中的那一爪，“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你会是她的眷属。”
被【剑陆·渊狱真诰】打中，也就只是被致死程度的魔染攻击命中了而已。
只是快要被杀死了，也不是什么不能继续作战的理由。
所以被天剑之龙的咒剑命中之后，她立刻使出了太极将沐九歌打落地面。
真正的战斗在那时或许才算是真正的开始了，那才是沐九歌第一次击中她。
尽管打入的乃是必杀的致死攻击，不过在旧时的战争之中，就是要不惜一切手段都要比敌人多呼吸一次。
只是区区致命伤，不碍事的！
她在那时就已经有了一个误判。
虽然知晓沐九歌的仙法除去来自苍天，还来自另一位仙人，但那位仙人恐怕现在都还处于比忘川深处都还要深远的地方，即使是她也看不分明。
只能从沐九歌表现出来的能力来推测那位仙人的存在。
沐九歌作战的方式很接近于自己，所以应该是和自己相似的仙人，而武神遍寻仙名，也没有想到会是她。
“什么？”
沐九歌没有听懂，武神说自己看走眼了什么。
“你那蹩脚的道术技艺水平啊？”棕发少女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会是她的眷属，这种伪装也是战术的一部分吗？”
“伪装成连朽木上的霉菌都不如的样子，竟然连我都被骗过了。”
棕发少女也不由得感慨道，作为欺诈作战来说，沐九歌的伪装实在是太过成功了。
当时沐九歌虽然已经对武神打出了致命的伤害，但在此之前，武神依旧利用诸多武艺夺回了优势，并且完成了对沐九歌的压制。
在死于咒剑所携带的魔染之前，她一定来得及打死沐九歌。
就是在这个时候，沐九歌在脱离了演武台的仙法封锁之后，开始以天剑暗转之术汇集的超越神通规模的灵能进行了多次快速地修炼。
每一次都几乎取得了仙人位寸前的实力，并在那种境界之下，模仿了之前武神对沐九歌使用的禁绝仙法的仙法，反过来封禁了她的仙灵之心。
仙道的资质有很多，不过不负责任地划分的话，大概是可以划分为两种，一种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狭义上的，更多的登临仙位的可能性因素的集合，但很难说是实际上真的存在的。
另一种则是广义上的仙道资质，天生就拥有非凡的灵性啊，心智结构和身体条件更擅长使用某些道术啊，以及，对道术的学习和理解速度要更快啊，乃至于修炼都要变得更快啊，等等之类的。
而沐九歌在解开伪装的时候显露的便是第二种仙道资质。
那是由仙人的加持才得以成立的对于万象万理的理解，而那之后沐九歌所展现的修炼的速度也只能用被仙道狠狠地亲吻了来形容。
武神知晓只有一位仙人可以赐下那种恩眷。
那条母龙！
在被武神地面压制的时候，沐九歌就已经飞快地迫近了仙人大位。
不过那样的修行是没有办法成就仙人的，沐九歌也并非是真要成为仙人，他只是需要和仙人相近的力量去施展他从武神那里模仿来的禁法而已。
那些禁法随着天剑之龙的爪击打进了天骸二型的装甲之中，削弱了本就不断在临近死亡的武神的状态。
最后便是，分别在过量的魔染和仙人禁法以及绝剑的杀伤下的二者实力不断损耗，逐渐沦为原始的搏杀。
沐九歌在武神彻底无力化之前撑住了没有被杀死。
这才最终取得了胜利。
“……对，也在计划之中。”沐九歌像是有些艰难地承认了下来。
“这一切值得吗？”棕发少女忽然问道。
通过飞速地修炼去撬动更多的灵能进行作战，这也是常规的作战手段，但是越过仙人位去用仙法去干扰世界的叙事却不是如此。
那需要支付更加惨痛的不可挽回的代价。
快速修炼理所当然会因为海量聚集的灵能而积累过量的魔染，而越位使用仙人的能力，则会损耗第一种尚在推测之中的仙道资质，也就是所谓的成仙契机。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成就仙人大位的可能性是不可能的话，沐九歌的可能性则是在不可能前面加不知道多少个绝对。
“那又有什么所谓的呢？”沐九歌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