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胜的话虽然残酷,但却很现实。
世界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事实上,农业人口向工业人口的转化从来不是一帆风顺。
欧洲是羊吃人运动,美国由此引发南北战争,而在苏联则是以饿死乌克兰为代价。
黄胜的办法已经是相当稳妥,大量进口粮食,利用粮食贬值将农民从土地上逼出来,然后再利用即将铺开的工业化快速吸收人口,尽快完成小农社会到初级工业社会的转型。
如果能够配合好扫盲和技术培训等相关辅助政策,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兜住因粮食价格贬值而面临破产的小农群体,不会出现较大的社会动荡。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有一些小农群体因为跟不上社会转型的步伐而陷入困顿之中。
冯天养深思数日,还是下不了短痛的决心,决定采取苏峻堂的办法。
逐年增加进口粮食的份额,同时适度提升工业产品的价格和工人群体的薪酬,逐步吸引农业人口向工业人口转移。
并不是冯天养心软下不了决心,实在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活的太苦了。
将军政诸项事务一一定下之后,赵寒枫那里谈判也进入了正题,将冯天养喊去帮忙。
苦苦熬了半个多月,把英法美三国使团的漫天要价熬了过去之后,谈判总算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
美国正式提出望厦条约十二年续约,将一份调整后的续约谈判草案提交了过来。
英国提出佑安号和珠江口冲突的处置方案,总计要求赔偿白银四百万两,并要求依据片面最惠国待遇,自动享有美国续约后的所有权利。
法国提出西林教案的处置方案,要求中方将下令处决马赖的西林县令判处死刑,并赔偿教堂、教徒损失一百万两,同时和英国一样,自动享有美国续约后所有权利。
冯天养将美国提出的修改后的续约草案细细看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清政府极有可能错过了最有利的续约谈判时机。
由于英国远东驻军被印度大起义所牵制,美国的军舰想要抵达亚洲需要绕行南美洲,而法国人本就没有太多军舰在东方,所以英法美此次提出的续约条件其实是比较务实的。
除了索要赔偿的要求过于蛮横无理,以及在续约文本之中一如既往的索要治外法权,其余续约条件其实无非就是要求中方继续开放口岸,继续放开进口商品种类。
但相较上次华约翰带来的贸易份额,已经是天壤之别。
口岸要求再扩充五个,分别是台湾、登州、汉口、牛庄、天津。
进口商品种类新增十二大类七十三小类。
同时要求在通商口岸所属城市和乡镇之中允许外国人兴办工厂。
如果清政府能够抓住如此时机,以认真务实的态度和三国使团谈判,其实是可以谈出一份相对有利的条约来的。
如果清政府的主政之人能够趁机推动社会的转变,迈向开启工业化的第一步,甚至是有可能转危为机的一次最佳时机。
但可惜,历史上没有如果。
现实也让冯天养认识到了没有如果的原因。
从中央到地方,封闭、腐朽、落后、愚昧的晚清政府,注定要错过这次良机。
但不管如何,既然上了谈判桌,谈总归是要谈的,冯天养开始思考一些补救的措施和办法。
他先前和英国人在协商帮助进口减少贸易逆差的事情,这其中冯天养将工业化设备列入了大头,而一些工业化设备虽然没有被明令禁止出口,但英国人似乎也不想将过于先进的设备出口到国外。
如果能够利用好允许外国人投资办厂的需求,将独资办厂改为合资办厂,或许能够借此再进口一些相对先进的工业生产线。
比如已经初步投入使用阶段的石油工业技术,蒸汽机车和铁路技术、以搅拌法为代表的新型钢业生产技术。
重工业能够支撑起一个国家的工业骨架,是国防工业的基础。
十九世纪是英国的世纪,如果能够利用印度大起义对英国造成的影响,利用英国人想要减少贸易逆差的心理将重工业设备引进,是有可能达成这一目的。
毕竟英国和法国在今年才刚刚联手打完了决定欧洲命运的克里米亚战争,当下的主要精力用在了攫取胜利果实和抚平战争创伤之上,剩余的部分精力也用在了印度那里,暂时不会派遣舰队来远东。
冯天养思虑良久,帮助赵寒枫提出了一份能够拖延时日,但相对中肯可以吸引对方谈判兴趣的回应文件。
对英国,主要是强调英方所谓的佑安号事件完全是由对方蓄意挑衅引发的,不具备索求赔偿的正当性和合理性,如果英方为自己战舰的损失索求赔偿,那么中方也理应索求赔偿。
对法国,则表示马林教案主要是因为马赖个人无端滋事,奸淫妇女而产生的,即便马林拥有治外法权,但中方不可能坐视其杀人犯法,中方愿意就对教堂财产损失进行赔偿,但不会因此处罚相关涉案官员。
对于美国,实际上也是三国共同提出的修约草案,冯天养回应的颇为中肯,同意在开放通商口岸和扩大进口份额的基础上进行谈判,但开放何处口岸,进口何等货物,应根据中方需求,由双方进行商定,不能单方面任由一方决定。
冯天养和黄胜两人耗费苦心数日,终于将回应的条约文书写完,和赵寒枫将其中大意解释清楚便将相应回应文书分别送给了三国使团,等待对方的回复再开始下一步谈判。
两人对三国使团的回复颇有期待,但作为谈判首席代表的赵寒枫却颇为洒脱,他甚至在文书上签完字之后便到了军营之中观察起了冯天养的训练日程和部队编组。
而且一待就是三四天,回来之后兴致勃勃的找到冯天养提出自己的建议。
“我说,你这个营级的部队编组太小了,旅级又太大了,我建议你改一下,要不然遇到主力会战之时可能会吃亏。”
“师叔还请明言,应当如何改动?”
冯天养闻言不禁皱起眉头,三三制的部队编组可是后世几百年世界战争沉淀后的通用部队编组,赵寒枫虽然素以知兵闻名,但想要对此编组做出改动,冯天养不觉得他有这样的能力。
赵寒枫也不管冯天养心中如何作想,将自己这几天苦心思虑的部队编组拿了出来。
具体来讲便是取消团这一级的编制,全军编组为三个旅和一个重炮团。
旅下面编组四个营,每个营编组四个线列步兵连,一个特务连(包含通讯排,侦查排,卫生队),一个四磅炮连,一个运输保障连。
连一级也扩充为四个排,人数达到两百人。
这样营级部队的规模将会达到一千四百人。
旅级人数规模则会达到接近五千人,全军总人数将会达到一万六千人。
这其中扩充的主要还是四磅炮兵和重炮兵,因为在按照赵寒枫的编组,需要额外增加几十门四磅炮和九门八磅炮。
但赵寒枫给出了自己这样建议的依据。
因为当前国内战场上,无论是太平军还是清军,都是以两千人左右的建制单位当做最基本的行动单位。
而冯天养的营级部队规模偏小了些,以现有一个营的人数规模,肯定是无法和敌军动辄两千人左右的战术行动单位进行匹敌的。
若是用团级规模去匹敌,又会导致大材小用,在关键时刻影响部队的兵力分配。
若是能调整营级规模的编组,使其足以匹配敌军两千人左右的战术单位,既可以解放最高层指挥官的精力,又可以简略部队调度流程,还适当增强了前线部队指挥官的权力,防止出现两个同级指挥官在前线相互指挥的情况。
这番建议让冯天养不禁想起了当日战斗之时,他用两个营合力抗击对方懋字营的进攻,还要抽出一个营作为预备队,直接导致自己二线兵力紧张的那段经历。
这个建议让冯天养陷入了深思,以至于不知不觉想了许多原本未曾想到的事情,然后幽幽一叹。
赵寒枫的建议确实很中肯,冯天养已经决心至少将一个团按照赵寒枫的建议进行改编,先看看效果如何,再决定后续施行。
但如果按照他的建议推行,也就意味着冯天养要在现有的四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长里面选拔三个旅长。
在现有的全军二十一个营长中选拔十二个主力营长。
毫无疑问,这是对现有军官体系的一次严重考验。
冯天养并不担心军官体系对自己的忠诚性,毕竟所有的军官全部由自己一手选拔,他们的全部荣辱和自己息息相关。
他也愿意相信很多军官愿意为了自己而牺牲,就像为了掩护自己而甘愿殿后的那些警卫一样。
但军官团体如此,其他的呢?
此次占领东莞之后,一些事情已经逐渐显现出了苗头。
比如绾娘在抽调协助管理东莞的吏员时,许多吏员纷纷踊跃报名,但在新安县现有政务体制内担任各处主办、各科主事的那些吏员们,却鲜有主动报名的。
而在任命东莞的政务系统官员之时,由于冯天养和苏峻堂安排人事科整理备选吏员的情况,以至于人事科主事的家门口围满了前去毛遂自荐的吏员们,逼得人事科主事车汉忠住在县衙不敢回家。
比如工厂中隐隐存在的原周家佃户群体排挤后入厂的工人等倾向。
比如军官群体中隐隐存在的各期衙兵论资排辈的问题。
这些问题平素看起来并未影响到自己的施政定策,但并不意味这些问题不存在,更不意味着自己可以假装其不存在。
譬如今日,赵寒枫提出的这个建议,自己认可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军官团体的稳定性,证明这些问题其实已经影响到了自己决策时的考量。
思虑良久,冯天养将师父和黄胜喊到一起,将自己内心对这些事情的思考一一说出,黄胜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但苏峻堂却显然是听懂了。
“姻亲、宗族、同乡、同窗、同年、同僚,进而是派系、甚至是党争,古往今来,莫不有之。你能在初露苗头之时就看到这一点,足以让你去其弊而用其利,但要想只见其利,不受其害,历数各代贤明君主,也只有区区数人能够做到。”
苏峻堂幽幽一叹,宦海多年的他其实也察觉到了这种情况,但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解决。
兴利除弊已是难能可贵,想要完全消除几乎是天方夜谭。
“建党如何?”
黄胜参考着在美国的经历试探着提出建议。
“建什么党?理论基础是什么?宗旨是什么?入党标准为何?”
冯天养一连三问将黄胜给问懵。
他记忆中的美国政党哪有什么理论基础,更没有什么宗旨,所谓的入党标准倒是有,但基本形同虚设。
今朝辉格党,明日民主党,后日联邦党的人比比皆是。
哪党的政治家能替我发言,我便是哪党的党员。
就连那些党派的政治家,今日一主张,明日一呼吁,无非是为了拿选票,争取政治利益而已。
因此被冯天养一问,黄胜不觉有些不服,只是见到冯天养问完自己后又再次陷入了深思,没有出言反驳而已。
冯天养这一沉思便是小半日,黄胜和苏峻堂也没愿意打扰他,两人一人在县衙前堂处置政务,一人回到工厂培训工人,待到晚间才又来到冯天养的住处,但却得知冯天养带着绾娘出城散心去了,于是两人便各自离去。
三日后的晚间,冯天养思虑完毕,将黄胜和苏峻堂再次找来,绾娘也做了几个小菜等着二人到来,三人很快吃完,茶叙之时,冯天养自怀中取出了两份文书,让两人先后传阅起来。
“关于筹办兴华会的章程和纪律草案。”
“关于拟定兴华会入会审核办法的草案。”
这两份草案的字迹未全干,显然是冯天养刚刚写好的。
两份草案并不长,但黄胜和苏峻堂却看的很仔细,两人看完第一遍后一头雾水,于是交换手中的文书又看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
“这里的章程、纪律,以及入会审核办法是否太过严苛了?”
黄胜开口问道。
“似此等筛选办法,以现有士兵、吏员、工人群体之中,百人之中能有三五人符合条件便是难得。是否酌情放款条件?”
苏峻堂也开口问道。
“师父,黄兄,我们找的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自然是要宁缺毋滥,如果的确发现了好苗子,可以吸纳为预备会员,考核一段时间之后再依据表现,决定是否吸纳。”
冯天养开口解释,然后继续说:
“入会之人条件严苛,但其实便是相当于入了我们三人之夹袋,日后若有重任,自然会优先考虑,算是预备的高级干部人选,因此标准不得不严苛。”
“初次入会之人,我们三人在军、政、工三类群体先筛选出十人候选,由你我三人一起评判,从中取一半作为正式会员,一半作为预备会员,先搭起架子来如何?”
黄胜闻言不禁有些动容。
当前局势,冯天养是他们这个势力当之无愧的核心,这个同志会毫无疑问也是围绕他而建立的,但他此举却相当于将人事权分享给了黄胜和苏峻堂二人。
经历过西方政治的黄胜很清楚,这不仅是当下的人事权,更是代表了各自今后的政治话语权。
“容闳久在香港,若是能遇到志同道合之人也未必可知,不如从我的选人名额之中分出两三人予他如何?”
黄胜试探着开口问道。
他这是真心话,虽然他对冯天养如此大方分配政治权力很是佩服,但他不认为工人群体中需要如此多的政治份额。
“不必,容闳那边打算给他四个名额,两名正式,两名预备,而你我三人名额如何选拔我也有所要求,请二位务必按我要求进行筛选。”
“请示下。”
黄胜这次彻底无话了,对冯天养心胸格局钦佩不已。
“凡我军、政、工三系统筛选之名额,基层之连排长、工段班组长、村长和乡长,应占不低于四人名额,而团长、各处主办、拟任厂长,占据名额应不高于四人。”
冯天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重视底层自然无错,但底层人数是否太多了?”
这次是苏峻堂提出了疑问。
“其实还少了,日后基层觉悟较高的工人、士兵、农民其实也可以入会。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我们必须把根扎在农民、工人、士兵群体中,否则将来难免会头重脚轻。”
苏峻堂和黄胜先后点头,不再多言。
跟着冯天养共同谋事这么久,两人都已清楚冯天养的习惯。
重视基层的人和事,尤其是热衷于农民、工人、士兵群体之中培养和发掘人才。
冯天养此时心头却浮现出了后世流传广泛的一句诗。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一面要冷静分析世界格局变化趋势,把握住其中利害,另一面更要苦练内功,将被解放出来的农民、士兵、工人拧成一股绳,将他们的热情汇聚成江河,形成浩荡不可阻挡之态势。
正合自己此时之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