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悖天理？

　　朱允熥心里仿佛一股暖流激荡，苍天呐，大地呐，终于有人也在说朱允炆可能在做什么坏事了；而且这事儿还是他亲妈，可能二字甚至可以拿掉。

　　他先是脸上表情维持不变，随后才想起这不对，应该惊讶才对，立即换了副惊讶至极的神情。

　　“母亲，你在说什么啊，二哥虽然……总不至于到有悖天理的程度！”

　　这是诱导，诱导贾南风说出她知道的部分，朱允熥说出这句话立即意识到这味道太过显然，正后悔不知如何修正一下，贾南风那边已经说道。

　　“这事我刚知道时就觉得不妙，劝他他是不听的，想着要立即给你说，但他是我的儿啊，要是给你说不啻于害了他，所以一直以来隐忍不发，直到今天。”

　　朱允熥心想贾南风真是吊胃口的好手，这是在等我说什么呢她才接着说？

　　他便什么也不说，只直直的望着贾南风，表情严肃。

　　贾南风默然一下，接着说。

　　“自从前回你打过他两回，说了些关于未来的话皇爷过问情事后，你二哥就感受到，你在皇爷心目中的份量一直上升，而他再怎么努力表现也是不成的，尤其是皇爷在外面遇袭那件事你恰好在皇爷身边，跟皇爷同生共死过出来，程度已经到了你皇爷大概要更立皇太孙的地步，那会儿你二哥对我说，大概皇爷要换三弟做皇太孙了；过几天又说，或许皇爷想的是不要咱们兄弟两个继承皇位，而想在叔叔们里挑选一个做大明皇位的继承者。在这样情势下……你二哥不知是谁给他灌的迷魂药，他竟然想到要毒害你皇爷，在皇爷下决心换掉他之前，让一切定局。”

　　朱允熥安静的听，每句话他都正着听反着想，想那些是原本真实无误的信息，那些其实经过了贾南风的修饰乃至矫饰，目的是为了让听者朝着那个方向讲。

　　譬如，要是全信贾南风的这番话，那朱允炆自然就和应天府事变本身无关，他最多只是涉嫌在那之后意图谋害皇爷，固定乃至兑现他皇储的地位；既然如此应天府事变自然是别人，要不是四叔朱棣，要不就是……我自己。

　　贾南风的每句话听起来都真真假假，朱允熥真不好说她到底是在吐露实情，还是在步步设陷阱等着自己挑。

　　按说不会啊，她是自己招来的晋代魂魄，也完成了归附仪式，她对自己应该是忠心耿耿的才对啊！

　　朱允熥知道自己再沉默下去就显得不真诚了。

　　“这要是真的，可真不敢想，母亲，一定要劝阻二哥铤而走险，这事想都不能想，只怕他完了，我也完了，母亲和父亲都完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全家都完了。”

　　贾南风哀哀的长叹。

　　“可不是么，他是你父亲剩下儿子里的长子，要是他做出那样的事，做成也就罢了，做不成的话，不论是你还是允熙和允熞，活大概还能许你们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朱允熥心里琢磨，可没想到贾南风见面就把这最高机密抖给自己，所以这是真的，不会有假，如果有假，必定是为更重要的隐秘打掩护；咳，这是贾南风啊，不是吕氏，贾南风不会对自己撒谎，不会为害自己，哪怕她是朱允炆的亲生妈妈。

　　还有，“做成了也就罢了”，这是人说得出来的话么！

　　除非她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可要是说经历了八王之乱，也见过了僵尸迫城的贾南风不理解这个，那脑子才要好好的回炉呢。

　　“前一阵子皇爷身子出状况，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有人行不轨之事，也怀疑过二哥，但又总觉得不至于，二哥已经是皇太孙，不出什么事的话什么都是他的，他有什么必要……”

　　贾南风冷冷的打断他。

　　“老三，我跟你认真的说呢，你跟我这儿打马虎眼，前面我没说过他所以会做这些尝试的缘由么，你叔叔们是一个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你啊，要是皇爷真的决意改立你做皇太孙，你将如何做？”

　　朱允熥出了一身汗，想到的的确确啊，前面好几句话贾南风就已经说了朱允炆的担心，话里把皇爷可能另立自己为太孙的意思说得清清楚楚，或许那一句就该问“你将如何做”了，惜乎她把话说完，焦点变成朱允炆面临压力极大，所以决定铤而走险了；自己的应对也就偏到那边去了。

　　他稍微沉思，这倒也不是多难应对。

　　“母亲，你看是我当面对他说还是你跟他说更好，第一，皇爷要选谁做皇太孙，都不是二哥要对皇爷做什么的理由，这一丁点道理都没有，成了不怎么样，败了沦落无间地狱永不得超生，第二，就算皇爷选我做皇太孙，我记得以前母亲说过，不论我和他谁做皇帝，都是自家兄弟，不分彼此的，待皇爷宾天不论哪个皇太孙即了位，不都尊奉你为皇太后，追赠父亲为皇帝的么？”

　　贾南风被朱允熥这番话说得有些哑口无言，不知怎么说才好，良久才说道。

　　“要是你皇爷决定把皇位交给你四叔呢？”

　　朱允熥想起姚广孝来，以他的通天之能，他压根儿没想过做皇帝，而是屈居在朱棣门下作个不管事的主录僧，他认为做皇帝不过是凡人能想象的尊荣巅峰，他宁愿藏在幕后搅动世间，做个世人所不知但快活胜过皇帝的角色；其实自己未来也差不多是这样吧，何必在意皇爷是不是把皇位交给四叔？

　　但“交就交吧，交了你和允炆二哥可以逃出艰难无比的未来”或类似的话岂能是这时候说得出来的？

　　朱允炆下午对自己说过的，如果他从来不曾是皇太孙，那么以后也不是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他现在已经是皇太孙，哪怕他甘心被拿下，日后皇爷死了朱棣即位会放过他么？

　　不会的，这是秦制以来两千年中国历史一再书写的铁板钉钉一样的事实。

　　曾有过大位继承者资格的人是当朝皇帝最嫉恨的人没有之一，通常他们要卑微到尘埃里也不会活很久。

　　贾南风见朱允熥沉默不语，心想触动了他心头之事，接着说。

　　“现在你二哥被推在一个艰难无比的境地，表面上看尊荣无比，其实跟所有人作对，跟皇爷，跟他的叔叔们，跟你，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没人能帮他，他就算做出什么有悖天理的事，我也……毕竟他是我孩儿啊，上辈子我没这样一个孩儿，这辈子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帮助他，就算是背叛你，老三，我希望别到那一步，我想私下求你，请求你不论如何，帮你二哥一把，帮他成为大明的皇帝。”

　　朱允熥觉得这场合大概很难对贾南风说，“不”。

　　实际上，所有力量综合在一起，相互挤压，相互牵扯，相互抵消，相互呼应，总会有一个选择，一个结局，现在说什么，只是那诸多力量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大概不用承担什么后果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