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起来！”
潮湿温暖的梦境被低沉的吼声所驱散了，石业从梦境中醒来，看到的是领头人的那张脸。
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那张步入中年的脸在深刻皱纹的阴影中若隐若现。
“今天的工作很重要。”
领头人这么说着，放下了窝棚的门帘，走了出去。
石业连忙裹上了脏污的外套，不敢耽误太多时间，便追着领头人的背影钻出了狭小的窝棚。
但是他心中还残留着困惑。
重要的工作？
可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工作了。
简易的窝棚搭在地道的干燥处，既远离错综复杂的蒸汽管道，也远离庞大的地下水系统。
在永昼城庞大的地下结构，这样的地方不好找，但是也并不是什么适宜居住的地方。
石业跟上了领头人在复杂的地道中穿行的脚步，
他发现他似乎是队伍里最后的一个人，所有的成员都已经被领头人叫了起来。
和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的石业不同，那十几个人都是浑浑噩噩，如同行尸一般排着队伍前进。
他们的眼窝深陷，皮肤苍白，脸上看不到半点情绪和希望，只剩下了麻木的僵硬。
就算真的说是行进中的尸体，也会有人相信吧？
石业收回了目光，他的状态其实也不好，踩在地上的脚步同样的虚弱无力。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工作了。
原本定期补给的食水失去了规定的频率，库存正在耗尽。
石业不得不通过睡眠来避免更大的消耗。
通常的补给会通过工作一起送达，但是从一个月之前，原本需要他们每日辛勤劳动才能完成的工作突然就消失了。
石业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正在发生什么。
这个地方非常的难以进出，这也是为什么需要他们进行工作的原因。
有一条隐秘的蒸汽管道会给领头人带来装有外界信息的瓶子，他们之中只有领头人会使用那个蒸汽机器。
也只有领头人才识字。
难道说是蒸汽管道带来了工作恢复的消息？
领头人有提到今天的工作很重要，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区别很大。
似乎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石业呼吸着地下浑浊的空气，一边胡思乱想着。
有人用手肘碰了碰石业的臂膀，那是一个高过石业一头的壮实青年，曲耿。因为他们年岁相仿，故此他们二人要更为熟悉一些，曲耿大石业三岁。
“你知道今天的工作有什么不同吗？”曲耿故意卖关子。
“不。”石业老实地摇了摇头，“它间隔了太久？”
“不是这种地方的不同！”曲耿压低了声音，“领头人收到了消息！”
“今天是有贵人来我们这里！”
贵人？
石业实际上听不懂那个词，他不识字。
出生在，更准确说是被抛弃在外城区垃圾堆里的他也没有什么机会学习。
“哎呀，就是帮派上面的大人物！”曲耿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有很多钱，很厉害的那种人！”
在谈及帮派的大人物之后，石业心中隐隐有个威风的形象被勾勒出来了。
“你看领头人是不是换了身衣服？”
石业循着曲耿的话语看去，领头人今天的确是穿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衣服，那是一身黑色的长衣，上面并没有工作时落下的泥点和脏污。
“我还听说这老东西可能会因为这段时间的工作得到晋升，去到外面去享福了呢！”
听到外面这个词的时候，石业不可避免地走神了。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待在这个地下系统里多久了，他有时候甚至会误以为自己就生在这个地方。
外面的光景石业几乎都要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渺远的印象留了下来。
参天的楼阁，阴雨连绵的天气，难闻的狭窄巷道……就这些印象而言，似乎和他现在的处境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外面，他在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眼前总是会出现一种恍惚的亮光。
外面理所当然地要比这个地方要明亮一些吧？
湍急的巨大水声将石业从走神中唤了回来，那听起来就像是从间歇的雷鸣。
已经要到了。
“……咱俩可得机灵点，咱们和其他人可不一样，他们已经废了！”
曲耿语重心长又包含期待地说道：“没准大人物看得上咱俩，把我们也一同领出去。”
“到时候咱俩就发达了！”
曲耿看了看似乎是有些呆愣的石业，也不知道他这个兄弟听进去了多少。
他这个兄弟似乎真的有些呆傻的地方。
之前曲耿就叫石业也和他们一样偷一点货物自己用掉，那或许会使得那颗像是石头一样的脑袋灵光一些，可是他一直都拒绝。
石业确实因为走神没有听进去多少，而且，他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和队伍里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石业认为他们迟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特别是在曲耿和他们一样使用了那些货物之后。
即便如此，石业还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试着用袖子去擦了一下胸前和臂膀上的污渍。
坠落的水声已经清晰可闻，队伍已经穿过了幽长的隧道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这是永昼城的熔炉系统的一部分，是这个巨大的结构上的某个进水口。
因为蒸汽锅炉需要大量的水体，在永昼城中有着众多的分流三江水体的进口。
而在此处的空间里有着不少本不在设计图纸上的结构，例如一张巨大的截网。
在往常的时候，石业等人就是要在这个地方打捞被投入江水顺流到此的货物，并将之搬过幽长的通道，最后送入永昼城内。
今天，在石业等人工作的岸边却罕见地站着两位外界的访客。
领头人迅速回头低声呵斥石业等人去干活后，便露出恭敬且谦卑的神色，迎了上去。
石业跟着队伍的众人走到一旁，在拖拽绳子将货物拉到岸上之余，他偷偷地打量着那两个人。
那是一老一少，都穿着这个地方不可能存在的色彩明亮而又整洁的衣物。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没有弄脏衣服抵达了这个地方，他们甚至没有被沾湿任何地方。
老人身上穿着的是苍蓝色的衣物，上面绘有精致玄奥的符号，即使是石业，也能够看出那是代表了神圣的颜色，无有一处不是在昭示主人身份的华贵。
而另一位则是穿着一身无瑕的袍服，通体雪白，没有半点污渍落在上面。
对方似乎觉察到了石业的视线，转头看向了这个方向。
刹那之间，石业仿佛是看见此生从未见过的明亮和色彩盛放在眼前。
站得稍近的曲耿注意到了自己的兄弟的异样，他竟然直愣愣地看着贵人的方向，好在那两位大人物似乎都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曲耿连忙拉了一下石业。
石业清醒过来，发现对方早已经回过头去，没有再看这边，但是那明亮却深深地刻进了心里。
回过神后，石业在兄弟埋怨的眼神卖力地拉起了已经勾住的货物。
当时他看见了什么？
石业形容不出来，巨大的恍惚充斥着他的脑海，实际上，他现在就好像已经忘记了已经深深刻进自己心里的那一幕。
对方似乎是冲他笑了笑，那就好像……
好像是某种柔软的，明亮的，温暖的东西，石业形容不出来。
他也想不到指代那种意象的东西，那种明亮的，似乎带有某种香气的事物。
想……
石业驱散脑子里盘旋的疑问，因为那是现在的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目前还是专注在工作之上。
绳索勾中的货物很轻，较之之前的货物来说，这里面不像是有食水补给的样子。
石业又有了新的困惑。
数量上完全不同，这一次只有一件货物。
蒙着防水布的箱子被众人拖到了岸边，往常来说，一般需要他们运送的货物都有十几箱，多的时候甚至需要他们分好几次才能运送完。
“教长大人，这是何意？”领头人代替困惑的众人向老人询问道。
“这是对你们的奖赏。”被称作教长大人的老人说道。
他的语气很和善，但其中蕴含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仿佛神明在降下恩赐。
“此间的事务已了，你们居功至伟，理应得到奖赏。”
众人都兴奋地看向了那蒙着防水布的木箱，他们可都是知道这里面是有什么东西的，毕竟每次搬运，他们都会借着损耗的由头，扣下一些，自己使用。
“你们都可以从此地离开，之前许诺的一切都将兑现。”
随着教长大人的话语，想象中美好的新生活似乎已经在众人眼前浮现，这些疲惫的人深深凹陷的眼窝里涌出了热切的光。
一大笔钱，住进永昼城，以及帮派的地位。
就连领头人苦大仇深的脸上也出现了莫大的欢喜。
“在这一切的新生开始之前，你们可以先享受一下这片刻的欢愉。”
“毕竟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教长大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队伍之中早就有等不及的人了，他们狂暴地撕扯起了防水布。
其动作的利落程度和行进的尸体完全不同，欲望正在从他们虚弱的身体里榨出残余的力量。
这些时日他们思念那东西已经近乎疯狂，若不是还有些许未及接送的库存残余，恐怕早已陷入疯狂。
箱子的盖子被铁棍撬开，十几支药剂正整整齐齐地摆放其中，透明的玻璃容器之内，液体的颜色如梦似幻，令人迷离。
众人如同扑向腐肉的鬣狗一般，疯抢着箱子里的药剂。
石业没有上前，他从来没有注射过那种名为神仙药的药物。
就连曲耿也挤进了疯狂的人群中，石业也还是像是有些呆傻地慢人一步，待在人群的最外围。
或许自己真的是有些呆傻吧，石业知道神仙药能给他贫乏的人生带来极大的欢愉，但是他隐约还有所有些惧怕。
他也说不上来是害怕什么。
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他注射了那东西之后，他就再也无法知晓他畏惧的，但是又那么害怕失去的东西是什么了。
“药剂，你不用吗？”
空灵悦耳的嗓音在石业耳边响起。
他慌乱地回过头，和一双清澈的棕色眼眸对上了视线，那像是幼兽般灵动活泼的视线。
那位贵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旁，蓬松的棕发和清秀的小脸像是蒙着一层明亮的柔光。
“……啊……我……”
石业再次感到了目眩。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丽的人。
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苍天的使者。
喉间的凸起和青涩的年纪，大概是可以用一位男孩来表述。
“我……不……”石业绞尽脑汁地想着合适得体的措辞，“我其实没出什么什么大力，当，当不起这样好的奖赏。”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着。
“真有意思，你不想要。”对方却像是一眼望见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少年笑着伸出了一只手。
“那你随我去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石业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只白净的手掌。
那是一个机会，那个少年说随他去，那一定是去到外面的意思。
石业忽然发觉那件自己惧怕又不能失去的东西，似乎正在他心底蠢蠢欲动。
那也是一个危险，一个未知带来的危险。
石业颤抖而坚定地握住了那只手。
他们离开了地下。
后来，也的确如石业隐约预料到的，和阴暗的地下不同，外面要危险得多，到处有着形形色色的人，高耸入云的楼阁之下，无数帮派厮杀混战。
他和拿到钱的其他人不同，他成为了一个帮派的小头目，每日辗转于火并和谈判场中。
那之后过了很多年，他被火铳射中过，被刀剑砍过，被爆炸的火焰波及过，而他都没有倒下过。
他怕得要命，害怕得不得了，但是每一次跌倒在血泊之中，他就会感觉到心底的那个东西重新支撑着他站起。
这世界上有着很多的人，很多的地方，可是似乎和当年的那个阴暗狭小的地下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种动力，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种饥渴。
无论如何也无法填满的饥渴。
他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他想要找到的东西。
那种饥渴驱使着他夺取店铺，占领街道，摧毁仇敌，入主阁楼，亲手建起庞然大物，所有人见到他都会低头行礼，所有的女人看见他都会展现出最妩媚的笑容。
如今他已经成为了最大的帮派的首领，成为了永昼城上方的唯一的大人物。
他住在最高的阁楼顶上，连厚重的云层都被穿过的高处；他的房间里堆满了许多的黄金、各式的珍宝、以及数不尽的钱。
可是他依旧不觉得满足，心中的饥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他从自己豪华楼阁的阳台看出去，厚重阴暗的云层上方，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他已经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了，可是依旧没有满足。
“这些东西，也不是你想要的？”久远到几乎无法想起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一个白衣的少年正漫步在他金碧辉煌的房间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依旧年轻，依旧容貌秀美，玉石和黄金都盖不过那份光彩。
他怔怔地看着少年。
少年也在看着他。
“石业，你到底想要什么？”少年问出了当年的问题。
石业目眩地望着那晦暗的云层上，黯然的阁楼里那唯一的色彩。
像是在久远的梦境中出现过的色彩。
透明的，柔和的，温暖的光亮。
“……梦。”
“或许我只是想做一个梦。”
石业喃喃自语，拿起了少年掌心的那支药剂，他迫不及待地将有着梦幻色泽的液体一饮而尽。
他的模样好似疯魔，液体划过嘴边，像是末路时的泪水。
老人瞥了一眼少年身上燃起的透明火焰，他的语气带着责备。
“不要玩弄人心。”
“【洛基】的神通正是因为能够操纵诸多的情感感受，和心智的底层如此接近，才需要更加地慎重对待。”
“你应该谨记自己同样身为人类的事实。”
“我只是希望这孩子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做个美梦罢了。”少年摸了摸头，语气不乏惋惜地说着。
“不过最后似乎是弄巧成拙了。”
“这世界从来没有温柔到可以让人做个美梦。”教长的语气冰冷而坚决。
“别为了你的恶趣味玩得太过火了，叁柒肆。”
“哎呀，重新进攻永昼城需要补充兵力嘛。”叁柒肆被戳破了恶意的本质也并不着恼，他笑着说道，“我的精神调制可以使得它们的心灵变成更加适合作战的形状。”
在二人面前，注射或者饮用了神仙药的众人早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形态，它们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
增生的血肉和骨骼如同杂草一般，在短时间内疯长而出。
“就像是教团那个时候对我们做的那样，不是吗？”
教长没有说话，那个老人只是看着那些哀嚎的妖魔，它们有的能够更快速地再生，有的身上已经燃起了火焰。
漆黑的甲胄在妖魔身上正在狂乱地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