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坐在桅杆上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并不算合身，这在讲究华丽的排场和体面的天师教是难以想象的。

　　在能讲究的时候，那些把苍天的荣光挂在嘴上的道士就一定会讲究。

　　沐九歌的注意点从那身护教剑士团的衣服，移动到男人周遭的漆黑灵光上。

　　对方身上的灵能波动的规模已经能用肉眼确认到灵光。

　　看上去那就像是一团漆黑的焰火正在猛烈而沉默的燃烧，漫天星辰的夜幕也在那寂静之中扭曲。

　　即使灵觉迟钝如沐九歌，都可以确认到已经超过了大术士的程度。

　　修习道术达到这种地步的人，绝对不会是护教剑士团的成员，最多是曾经在护教剑士团中服役过。

　　对峙之中，沐九歌瞥了一眼自己合拢的手甲，手指的缝隙间还残留着些许黑色的羽片。

　　那不是真正的羽毛，而是道术的造物。

　　那是用来唤起死者生前的作战技艺，让其亡骸为苍天的战争奋战至挫骨扬灰的道术。

　　阻拦沐九歌的那些护教剑士早就已经不是活口了，故而沐九歌下手也毫不留情。

　　黑之羽标，或者简单地称之为黑羽。

　　沐九歌听说过这支部队，道剑混编旅中的精英部队。

　　所谓的道剑混编旅，就是由随军道士和剑士组成的军队，这样的部队就是天师教正面最主要的战斗力，各旅之间战斗力相差十分悬殊，有一些番号根本就只是由随时补充的炮灰组成的。

　　那些番号会被认为是不祥的。

　　而有着那些不祥番号的部队会被派往被认为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战事中，仅仅是用生命来延缓敌人的扩张速度。

　　在那样的困境中，那些番号的部队依然可以凭借死后的奖励之类的宗教狂热以及能够鼓起勇气的药物，坚持作战。

　　即使局势被认为是九死一生，只需要坚持奋战，也许还是有一线存活的机会，有着不祥番号的部队成员会这样想。

　　直到黑羽出现在同一片战场上。

　　黑羽的出现，意味着战事已然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虔诚的信徒会跪在地上庆贺苍天的胜利，贪求存活的懦夫会在那一瞬间被夺走所剩无几的希望。

　　无论那些部队的成员想还是不想，乐意还是不乐意，他们的死都将会化作黑羽修直苍天道路的砖石。

　　他们也都不会怀疑那战事终将逆转。

　　黑羽就是这样一支部队，称之为道剑混编旅中的王牌也不为过。

　　沐九歌并没有和那支部队并肩作战过，只是曾经远远地看见过黑羽的进军。

　　植入黑羽的躯体在踉跄而永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扭曲为武器，遮天蔽日的黑线无可阻挡地推进，蚕食一切阻路之敌。

　　关于部队的信息，大部分都是那之后他跟喜好打听的同袍问来的。

　　那个应该是来自黑羽部队的男人，有着一张丰神俊朗的右脸，那右半张脸像极了会出现在怀春少女梦中的青城大道官，清廉正直，有着神性般的俊美。

　　只可惜他的左半张脸完全为丑恶的灼痕占据，那些再生的筋肉虬结地盘桓在在一起，此时那筋肉的缝隙中还闪烁着骇人的赤红灵光。

　　完全没有印象的脸。

　　是青城派出追杀叛逃天师的黑羽吗？

　　在沐九歌观察墨轻尘的时候，墨轻尘也在观察着眼前的这个怪物。

　　仿佛历经了无数战乱的白色鳞甲披覆在玄色的大氅上，之前的护教剑士被开膛破肚飞溅的血污和内脏碎片就有不少挂落在了白色鳞甲之上。

　　墨轻尘的视线默然地扫过了地上残缺不缺的尸体。

　　玄色的大氅被流淌着血污鳞甲压得紧贴那怪物的身体，从露出的下摆上的云纹来看，那应该是一件云之国的官服。

　　鳞甲和白尾都是道术威能显现的造物。

　　那张神情被刻画为了戏谑大笑的龙兽面甲亦是如此。

　　墨轻尘淡苍色的眼眸和那面甲后的灿金色竖瞳对视。

　　仿佛来自太古的威仪正在他的面前显现。

　　……果然不假。

　　“你是什么人？”墨轻尘问道。

　　那人的声音就像是生锈的铁片剐蹭一样，听上去嗓子伤得不轻。

　　即便嗓音受损如此严重，依旧能让人清晰地听出苍天教国人士视云中无人的傲慢。

　　沐九歌就听得很清楚，因为他也是这么说话的。

　　“我是大云的执法武官！”沐九歌随口说道，“就是你杀了苍天教国的来使及其护卫吗？你又是什么人？”

　　事实的确如此。

　　沐九歌在扮演一个因为苍天教国锁国而崛起的术士，他的口吻理所当然地因为无知而显得张狂。

　　墨轻尘从桅杆上跳下，轻飘飘地落在了甲板上。

　　他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用的是什么道术？”

　　“没礼貌的东西。”

　　沐九歌没什么好声气地呛了一句。

　　“还当这里是有苍天护着你的教国吗？”

　　“老爷我是什么传承关你屁事，你还是老实交代你在我大云领海杀害外使的问题，还是说你更愿意被我打烂了另外半张脸带回衙门再交代？”

　　我会【天剑之术】的事需要告诉你吗？

　　他根本不怕激怒眼前的男人，那个想要得到云之国政治庇护的天师已经死了，眼前来自教国的活人只有眼前的男人一人。

　　无论如何都要将之留下，就算是尸体，也要摆在沐九歌面前的解剖台上。

　　好言和歹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苍天教国直属的寻常道士就不见得会给云之国多少面子，更遑论是天师教下辖武装部队中的精英人士了，那更是要视世间诸国如无物。

　　只有用绝对的武力打碎了教国的人的傲慢，才有可以称之为交涉的流程。

　　沐九歌将斩落持弓剑士的首级的链剑收在腰后，抬脚踢起了甲板上的直宽铡刀。

　　他振落宽刃上的血污，单手旋动长柄剑枪，已经作出了准备出手的架势。

　　“墟藏。”墨轻尘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

　　沐九歌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了疑惑，尽管那张肆意嘲笑的龙兽面甲遮挡着他的表情。

　　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沐九歌才从本来早就还给道观的教习的教派常识里想起这个词的意思。

　　天师教曾经降服百种道脉，那些道士将所有宗门的真传和秘咒全部翻阅，将裁定为有害的永世焚毁，将能够利于新世的编入道藏。

　　“那是被允许了查看教中收藏的一切道藏的称号，我曾因为天命愧领过那份殊荣。”墨轻尘解释道，那双淡苍色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沐九歌。

　　和毫无起伏的淡然语调不同，沐九歌能够感受到那目光中正在流出的像是熔铁一样的东西。

　　“事实上，我见过世上所有应该存在的道术。”

　　天师教梳理过如今存世的所有道术，即使是反抗天师教的那些魔道术士，在写入猎妖教团或者其他武装部队的杀戮名单之前，也是用的是天师教允许存在的道术。

　　沐九歌意识到自己恐怕犯了一个错误。

　　“但，你使用的道术和那之中任何一种都不相符。”沐九歌听着眼前那个男人语气逐渐变得狂热起来。

　　原本为淡苍色的苍之眼开始显露出炽烈的火光。

　　【墟藏】的持有者，远比天师要少，少得多。

　　因为阅读道术本身就是接触禁忌的行为，那既有害，又十分地亵渎。

　　唯有信仰得到考验，又兼具苍天赐下的天命的人，才可以承担那个称号。

　　即使是历史上，也只有个位数。

　　“绝无任何错处，你是天敌，苍天之敌。”墨轻尘几乎激动得无法自已。

　　“苍天谕示，已然应验。”

　　他满怀欣喜地闭上了双眼，右脸上虬结的筋肉仿佛活物一般涌动起来，烧灼的炎光再次大盛。

　　尽管诧异于那赤红的使者妖魔般的外表，然，苍天的谕示确实正确无误。

　　所以他才将黑羽赐予教众，以待天敌的显现。

　　护教剑士团之精锐，技艺已值得称道，但若是以天敌为对手，则毫无胜算，只得将黑羽赐下，才增得些许变数。

　　以此身奉苍天，乃是无上之荣光。

　　幼时伴生的圣痕如今昭彰此身诞生之意义，原来我于尘世经受之一切，于教国见内战之哀苦，流离他国之痛绝，皆为此役！

　　“奉苍天钧旨，诛灭天敌！”

　　墨轻尘张开双臂，狂热地呼喊。

　　耀眼的火光几乎令人误以为日出之时已至。

　　沐九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听我说，你绝对是搞错了！”在这痛苦下，沐九歌这番话简直算得上是痛呼了。

　　这对于狂热的信徒而言，只是徒劳的言语，沐九歌深刻地知晓这一事实，故此才会感觉这么痛苦。

　　被冠上天敌之名后，对方一定会全力以赴，燃烧全心全灵来和沐九歌作战。

　　不仅之前扮演云之国的狂妄术士让对方掉以轻心的企划落空了，甚至沐九歌都已经绝无可能留下活口了。

　　现在的实力对比到也没有乐观到沐九歌可以现在就考虑战后能否得到活口的问题。

　　什么苍天谕示啊！

　　为什么突然在发疯啊！

　　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沐九歌此时感觉到了格外的恼火。

　　对于天师教在传播信仰，培养狂信的能力，沐九歌向来是比较认可的。

　　沐九歌不信苍天，也只是因为猎妖师授箓仪式的特殊性使然，穿越来的他缺乏信仰，那个曾经的孩子在道观的养育下，理所当然地信仰着苍天。

　　时至今日，那个孩子早已经和沐九歌融为一体，所以他当然也知晓眼前的这位来自黑之羽标的虔信在想什么。

　　为了那一种温暖的，光明的，象征着绝对的正义和永恒的救济而战。

　　沐九歌猛然张开双眼，竖瞳之中熔金的光芒如焰火般升起。

　　“说什么苍天谕示，苍天已经多少年没有圣迹显现世间了！”他面对那日初生的曦光疾声喝道，“你别是被邪魔所惑，犯下辜负苍天的罪孽！”

　　“你连能解读苍天旨意的天师都杀了，真正做下天敌行径的不是你吗！”

　　“孽障！还不速速醒悟！”沐九歌作当头棒喝。

　　曦光环绕之中的墨轻尘笑了起来。

　　“你对天师教很了解。”

　　“不过，那个人并不是天师。”墨轻尘平静地说着。

　　他左脸上的筋肉正在如同活物一般涌动，那既像是被加速了扩张速度的树根，又像是无数蛇蟒盘踞的无底深渊。

　　在那之中，赤红的灵光像是喷发的岩浆一般流淌出来。

　　哈？

　　“哈？”沐九歌诧异地脱口而出。

　　要和不知为何发了疯的黑羽交手已经是必然，沐九歌的喝问并非是为了要让对方冷静，而是尝试套取一点更多的信息出来。

　　有些过于冲击的信息有些打乱了他的思绪。

　　有人冒充天师，然后苍天教国派出了像是黑羽这样的精锐来刺杀？

　　这整件事听起来就像是，在用高射炮轰蚊子一样离谱。

　　沐九歌在观察那个天师尸体的时候，虽然也没有切实地切开遗体，不过已经能够看到没有任何灵光残留，如果是强大的术士死亡的话，魂魄破碎消散留下的绝不是这样的景象。

　　这是事件的推测，唯一的信息是，黑羽声称那位天师是假的。

　　更合理的推测应该是……

　　那个推测如同重炮阵地的齐鸣，用爆裂的火球照亮了沐九歌思绪中的黑幕。

　　天师教……已经陷入了内战。

　　曾经共同在【天枢院】中承担神圣事业的天师在互相除名，下辖的武斗部队各为其主，为了不同的理念正在互相地攻伐。

　　“至于谕示，天敌，你若是亲眼所见，也会知晓，那一定是苍天的真义，只是那时，你的双目皆会为高天的火焰烧灼成炭。”

　　墨轻尘冷声说道。

　　沐九歌也看清了那灵光的本貌，那个人左脸上的灼痕，竟然全都是圣痕。

　　竟然会有那么大面积的圣痕？！

　　在天师教的道术体系中，那样的天赋灵性毫无疑问是来着苍天的恩赐，也就是说，他口中的谕示一定也是在天师教的体系中成立的指示。

　　“宗教疯子！”沐九歌依旧扮演着那个狂妄的云之国术士，“我劝你还是不要把什么虚假的神圣置于两国多年以来保持的友好关系上！”

　　“两国关系？”墨轻尘重复了那个词。

　　他看向远方的【海神号】，“原来如此，你的依仗就是这个东西吗？”

　　墨轻尘抬起手指。

　　在倒映着夜幕的碧海之上，一道象征着毁灭的日轮真切地跃进了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