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坐在阁楼楼顶的正脊之上，随着她转过身去，那过长的白发如月华一般在青瓦之间流动。
赤不想见到沐九歌的意思可谓是溢于言表。
沐九歌大部分时候也不想看见龙女的幻象，有时候也希望她安生地沉默一段时间。
不过，要是龙女不愿意看见沐九歌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在这位仙人面前晃悠。
所以沐九歌迈过屋脊，很不识趣地继续朝着龙女面前凑去。
龙女虽然没有再转过身去，但是也没有其他动作，看起来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打算搭理沐九歌了。
“你知道的，我能这样耗上一整天。”
沐九歌在青瓦铺就的屋顶上随意地坐下。
在斜面上落座，沐九歌是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月夜下龙女的脸庞。
白发的少女端坐在屋顶的正脊上，好似玉石雕琢所成，仿佛笼罩些许荧光的小脸上，眼睫毛也清晰可数，也丝毫活动的迹象没有。
就好像真的是一尊美轮美奂的玉像一般。
“浅薄的时间观念。”白发的少女冷声说道，“我信心苦志修行仙道的时间漫长到你无法想象。”
“你的威胁让我感到可笑。”
龙女清丽空灵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不过还是流露出了十足的傲气。
这么多年了，沐九歌和赤隔着封印互相龇牙咧嘴，彼此早已经是十分的熟悉了。
沐九歌当然也知道时间对于龙女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龙女一定会反驳他认为时间对她有意义这一点。
用她的话说就是，此界中一切事唯有修为的高下才是重要的。
不过龙女对于成就高低的执着是否有些异常，沐九歌也说不准。
他微微侧目，瞥了一眼苍穹正中的明月。
“怎么会是威胁呢？”沐九歌笑道，“这怎么也算是寤寐求之吧。”
龙女轻哼了一声，大抵接下来要在沐九歌无法理解的漫长时间里展现她的意志了。
她打算不再搭理故意在她面前来晃悠的沐九歌。
赶在那之前，沐九歌打算赶紧问点龙女可能会有兴趣解答的事情。
那样她就会继续说话。
“说起来，我从以前就有些好奇，你为什么经常是闭着眼睛？”
龙女的身子稍稍前倾，垂落在在青瓦之间的白发如水般留下。
看来她的确是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了。
“是因为我讨厌那个残破畸形的污浊尘世，若我降临，定要将其翻覆改换，让其从未在我眼中出现过。”
沐九歌叹了口气，“稍微不顺心意，就要将之随意覆写。”
“不觉得你对世界的态度太过轻慢了吗？”
这也是沐九歌和仙人之间最大的矛盾。
“轻慢世界的人是你，沐九歌。”
龙女俯下身子，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沐九歌却能感受到一个有些愠怒的意志正在审视自己。
“不管你承认与否，世界就是这样任人改写的东西，我认为不去争夺这个权力的人，才是轻慢了世界。”
“不择一切手段去追求仙道的成就？”沐九歌沉声反问道。
“仙道乃是创造奇迹之术，完全的救赎之道就在其中。”龙女厉声回答。
“你的奇迹要用多少的破灭和苦厄去浇灌？”
沐九歌望向近在咫尺的龙女，她伏低身子，来靠近坐在倾斜瓦面上的沐九歌，抬头看去，小脸上隐现的荧光和怒容都看得很清楚。
他用着和往常一样的态度轻蔑赤的仙道。
“你延长的战事又会徒增多少牺牲？”龙女讥笑，“说真的，你如果那么喜欢战争的话，为什么不干脆顺从武神那个疯子？”
“她一定可以带着你打到世界和时间的尽头去啊！”
赤倒是……远比平时要生气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
因为要跟龙女打听仪式的事情，所以这个时候有必要稍微顺一下毛。
沐九歌举起双手，虚挡在愤怒的赤的身前。
龙女不是会用身体上的暴力来宣泄愤怒的人，所以沐九歌举起双手也只是为了示意投降。
“别这么生气嘛，我不当仙人不都是因为资质问题吗？”
“术理什么的太难懂啦。”
尽管这个世界的被称作仙道的技术太过危险，不过可以使用更多的道术的话，也的确意味着战斗中可选择的对策更多。
沐九歌不学习更多道术有部分原因就是考虑到了自己的资质。
“你明明，你明明就已经被术理眷顾过了！”龙女长身而起。
白发随衣袂翻飞，少女显然是比之前更加愤怒了。
恍惚间，沐九歌看见龙女的小脸在眼前飞速地放大，过于异常的事态在一瞬之中发生了。
树枝般的长角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沐九歌的头上。
整件事太过离谱，以至于沐九歌也没能预读到龙女的动作。
龙女一直以来显现出来的都是柔弱的少女之相，完全看不出会任何的武术技法，沐九歌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龙女所打中。
“你知道你有多不配得到仙道的眷顾吗！”
对于那清丽空灵的声线来说，此时听上去依旧算是柔弱的音量，对于龙女而言，或许已经算得上是怒吼了。
在被赤的龙角打中的瞬间，沐九歌的思绪空白了片刻，他完全没有料想到龙女会生气到诉诸身体上的暴力的程度。
一般来说，龙女会更加倾向于使用言语或是可预见的命运上的因果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她为什么会生气到这种地步？
沐九歌在自己的头撞上身下的青色瓦片的时候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在和武神作战的时候，沐九歌最大限度地张开了【久远之眼】来使用积蓄的灵能和魔染进行仙人位的炼成，不过他那时的目的并非是要成就仙人，只是尽可能地向着仙人位靠近。
挥霍了那些仙缘，来取得和仙人的仙法类似的能力，沐九歌用那些能力进一步锁死了武神的必胜之术。
就算是仙法之间的角力，武神的斗争之术依旧是更为强大的，胜利是必然，但是仍然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为武神追求破灭的本质所招来的集结了无数魔染的秘剑，不会给她那个时间了。
在猎妖师之中，会有着利用神通的底力快速修行作为作战姿态的道术天才，在完成作战之后，他们会在熄灭秘火之前，放弃一切的修为和成就。
虽然命图道术的修成是有一些类似的，但是实际上沐九歌并非是那种类型。
这也是因为他在道术上的资质实在是差得离谱，根本没有多少他能够选择修行的道术，自然也谈不上快速修成。
但是在和武神的作战之中，沐九歌却挥霍了相当庞大数量的仙缘来拖延武神在斗争中的取胜。
“嗯哼，我的本领很美妙吧？”记忆之中龙女自得的声音，“被我眷顾可是和被术理眷顾几乎是没有区别。”
“成为道术天才的感觉怎么样？”
记忆中的少女笑着说道，就像是午后屋檐下的的风吹响了成串的银铃。
沐九歌的头撞上了瓦片，耳边只传来了瓦片破裂的清脆声响。
老实说龙女为什么会生气的思考只占用了沐九歌思绪的很小一部分，他更多地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嘶……”沐九歌揉着额头从屋顶上一堆破碎的瓦片上爬起来，“你的动作变得相当不错，这好奇怪。”
就算是沐九歌没有料到龙女会攻击他，但是以龙女那柔弱又无力的身姿，讲究花哨，毫无实战意义的动作，就算是她再愤怒十倍，也不应该能够打中沐九歌的啊。
龙女此时面上神情稍霁。
她看到了沐九歌脸上疑惑的神情，轻哼了一声。
“你觉得你的武术很厉害吗？我只是懒得学这种野蛮又愚蠢，低效且无用的技艺罢了。”
“噢？”沐九歌笑着问道，“既然野蛮又愚蠢，低效且无用，那你怎么现在又改主意学了？”
以龙女能够成就仙人的意志和才智，学贯武术绝非什么难事，不过以她傲慢的性子，她以前不学，那现在，未来，也肯定都不会学。
此时沐九歌打量龙女的身姿，依旧和以前差距不大，站位和动作上似乎隐约有了些许一闪而逝的高明变化。
沐九歌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那并非就是真的学会了武术，而更像是……
见到沐九歌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龙女稍霁的神色转瞬便暗了下来。
更像是久病成医。
“你试试成天和那个发了疯的东西待在一起试试！”
“那孽物恨不得成天都在血泊里的打滚！”龙女指向天穹之中的明月，气鼓鼓地骂道，“身上被溅到些许污渍不是正常？”
沐九歌看向那几乎占据了天空三分之一的巨大圆月。
那苍冷孤寂的光芒似乎仅是照耀四野，不过此处乃是沐九歌的心智的底层，并非是一切都是以模拟出来的物质状态来表现的。
若是仔细看去，黑暗之中，众多塌陷的楼阁如同千万年间不断改变的地貌那样，同样不断改变着自己存在的形态。
时而建起，时而坍塌，有时是为真火所焚烧，有时是为地震所撼动。
仿佛有两种玄奥的力量在时空间之中不断地互相绞杀。
而龙女方才一时间短暂表现出来的可以偷袭到沐九歌的高超技艺，就像是被棋道高手殴打久了，就算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偶尔也能下出一两手妙手一般。
这也正是为龙女视为沾染的污渍的部分。
“今天，武神大人也很精神嘛。”沐九歌感慨了了一句。
“它倒是哪天不精神。”龙女没什么好声气地说道。
武神此时同样是被封印在了世间唯一的空处，沐九歌的记忆之中，被困于此，封印破损之前，都不可能通过涌现离开。
不过和龙女那样高度表现出来固定人格的存在方式不同，在失去那个梦生身之后，武神便再度显现出来原本的形体。
缺乏自我的形体，没有人格的轮廓，以武为名的神。
厮杀、战争、破灭的具现。
沐九歌看了看遍布的厮杀和角力，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是有些太过精神了，我偶尔也会听见她的呓语。”
就像是当时在战斗中被迫接受的启示一样，只诉说破灭的疯狂真理。
对凡人的心智而言乃是剧毒之物。
远比赤要疯狂得多。
沐九歌瞥了一眼身旁的白发少女。
龙女稍稍偏头。
或许也不一定，沐九歌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何时已经习惯了龙女的存在了，习惯了她的话语和笑声。
这件事恐怕比那个发疯的真理还要危险。
沐九歌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提高戒心。
“所以你的眼睛失效了，是因为在和武神纠缠吗？”沐九歌想起要问【久远之眼】长时间失去效力的事情。
“不。”龙女气得有些牙痒痒，“那是因为你背弃了仙道，所以仙道已经在你眼前隐没了。”
“怎么这样！那还能回滚【苍青之眼】的版本吗！”
“呵，垃圾，早就报废了。”
“你是不是用一对限时的破招子骗了我道术的核心组件啊！”沐九歌立刻指责道。
龙女皱起了眉头：“就算是效力极大减弱，承担你那个命图道术的核心也是轻而易举。”
她重新在屋顶的正脊上坐下，双手环抱着屈起的右腿。
龙女的小脸倚靠在红色长裙的膝盖之下，缀着白色鬃毛的长尾无力地摆动，此时她看上似乎是格外地疲惫。
“你还在关心你的命图道术，你根本不知道断绝仙缘意味着什么。”龙女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
“和我以前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沐九歌没什么所谓。
“以前。”龙女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说起来，你是想来问仪式的事情吧。”抱着单腿的疲惫少女抬起了眼睑，足赤的鎏金从闪耀的竖瞳中流淌而出。
龙女看向了沐九歌。
“明明是想找我寻求建言，还这样惹我生气。”
“但是我还是会告诉你。”白发的少女笑了起来，“就以你最讨厌的谜语的形式。”
白色长发映衬下的金色竖瞳熠熠生辉。
“沐九歌，你很快就会失去以前。”
“不过这的确不见得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