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
是指访问他人的敬词。
不过在那人说来，词义就好像发生了某种扭曲的变化，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
明明是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听起来却和怪物吮血磨牙的声音却相差无几。
至少在云朗听起来是这样。
尽管有些失礼，但是云朗更多地觉得这还是得归功于声音主人的行事方式，
但是……那个猎妖师……
云朗抬起头看向投影机投射出来的人物图像，那白袍下面的又何尝不是一只徒具人形的怪物呢？
“国内各地都出现不同规模的魔染事件，妖魔频繁袭击，本来就已经让各个高级武官疲于奔命了。”
云朗斟酌着词句。
“这种情况下再去‘拜访’猎妖师，会不会有些人手不足？”
“算上仓促回援的二位，此时永昼城内也只有四名武官可待调动而已。”
若是以猎妖师，那个黑暗世界上空的火焰一般的传说，为对手的话，什么样的准备可都算不上充分。
云朗没有说出后半段话，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罢了。
黑暗之中那个线条浅淡的轮廓似乎投来了一瞥，手上还缠着绷带的云朗立刻感觉到了浑身的不自在，原本用来包扎伤口的绷带似乎都成了影响活动的束缚。
“那个猎妖师是在等我们，还是不要让人家等太久比较好。”
“的确。”段重云把手放到了在桌上，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猎妖师没有像是以前那样留下满地废墟后，派出满嘴套话的道士和一言不发地表示沉默，而是大大方方在永昼城住下了。”
“我也认为这是对方难得表达出的接触意愿。”
“能从这个猎妖师那里知道更多苍天教国的情报。”屏幕的白光倒映在煌骑的眼底，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地改写，“我也认为我们应该积极和对方接触。”
“已经可以确认对方身份了吗？”那语气中隐隐带着些许雀跃。
“应该没有人会冒着风险假装猎妖师。”青奚也在观察屏幕上的那个白袍剑士。
“愚蠢的村夫不会听过猎妖师的威名，没办法把那个名字用在榨取钱财和修道资粮上，而如果是用来威吓魔道术士的话，则会有更多的疯狗像是闻到血一般冲过来。”
“为了应付那种情况，假扮猎妖师的最好也是有和猎妖师相当的实力才行。”
青奚稍微停顿了一下，在用眼神向圆桌的另一端的黑暗之中的老者征询了许可之后，才继续说道：
“从已知的情报上看，这位猎妖师最早出现在永昼城是五年前，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旅居于永昼城，做着游侠的营生。”
“游侠这行当还真是人才辈出啊。”唯易有些好笑地对着坐得相对近的段重云感慨了一句。
尽管声音相对地小，不过大厅内的众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段重云瞪了唯易一眼。
“……并在不久之后，和外城区的帮派起了摩擦，之后矛盾迅速激化，演变为了武装冲突，一个人和外城区众多帮派联合的武装冲突。”
“再之后就是发生了所谓的扬江血案。”
众人对于以前的外城区帮派格局还有所印象，那大多都是在战争时代中失去了一切的武人集团重新改组出现的利益团体。
在革新了战争的技术之后，原本作为旧时代军队中流砥柱的诸多武术学派已经不能像是从前那样稳定地取得军队内的武职，在列装的火铳和装甲面前，久经锻炼的武者和凡人也没有什么差别。
都只是被机械和火药的镰刀随意收割的麦子罢了。
在战争结束后，那些失去了地位和财富的武人向着更低处流动，在混乱不堪的下城区中用武力重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亚社会秩序。
“在扬江血案里，外城区帮派联合的上层被屠戮一空，外城区的势力彻底重新洗牌。”
双方的争斗持续了近一天，死者的尸体填满了一整条街，甚至于是堵住了扬江流经城区的一条支流。
据亲历者的口述，那些完全被染为了血红的江水被掉落入水中的尸骸所阻挡，直接溢上了街道，深处足足有抵达了小腿那一般深。
完全就像是地府的凄惨景象在人间具现了一般。
城区内出现如此巨大的伤亡，尽管都只是一些被时代和社会所抛下的渣滓，静默机关很快也介入了调查，通常这样的事件背后都意味着邪异的血祭，亵渎的崇拜。
不过在那时，静默机关什么都没有发现，现场也没有检查到任何魔染或者说使用了道术的迹象。
之后，那宗案件就被定性为了武人之间的争斗，重新移交给了三法司中的督武司进行处理。
“目无法纪。”煌骑从刚刚分发下来的卷宗资料上抬起头来，“督武司没有对沐九歌采取任何行动吗？”
“当时为什么连静默机关也没有介入？”
“当时机关的判断就是这件事和妖魔无关，仅仅是厉害的武者所为。”青奚把手里的卷宗往下翻了几页，“只是破落武人之间的互相厮杀而已，督武司巴不得影响社会安定的武者死得越多越好。”
“只是破落武人的厮杀？”煌骑重复了一遍，“会有那么厉害的武者吗？”
“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青奚控制住了自己的视线不往另一边的参会者飘去。
“那之后，督武司也派出了执法官试图逮捕沐九歌，不过……”
“再后来，那个人就在城区之中消失了，也在督武司的视野之中消失了。”
“在帮袁家寻回失落的继承人之后，袁家主动帮沐九歌清除了在督武司的案底，不过等到沐九歌再次出现永昼城中就是现在了。”
青奚将卷宗文件放到了桌上，起身来到了放映机前。
屏幕上画面变化，一个宏伟宽广的车站出现在画面之中，设计原本预备容纳的庞大客流量却是半点未见，只是和客流量相称的行李一片狼藉地分布在车站里。
画面依次展示了地板和支柱上的弹坑，被撕开的列车车厢的铁皮，一些手持枪械的人形妖魔的尸骸，以及一具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妖魔的尸骸。
那妖魔看上去像是一团布满尖牙大嘴的黑暗，光是看见残骸似乎就足以想象其活动时扭曲狰狞的模样。
“六天前，沐九歌乘坐蒸汽列车壬字号六百二十二号列车，自北方边境进入永昼城，于列车西站下车，下车之后，他立刻被人袭击了。”
“袭击者一共十三人，持有铳械，以及第四型魔染注射剂，也就是通称是神仙药的违禁药品”
投影机的画面接下来着重展示了袭击者们身上的伤口，那是一种刃物造成的伤害，即使是妖魔的再生力也无法将之恢复，就仿佛生命也被那剑刃斩断了一般。
“沐九歌使用的武器能对妖魔造成无法再生的伤害。”
“这和我们所知晓的猎妖师列装的名为圣枝的武器的性能是吻合的。”
青奚叹了一口气，“当时车站内的留影设备被提前损坏了，并没有记录下来当时的实际情况。”
“不过这里倒是有一段别的影像资料。”
青奚拿出一叠刻有小孔的算符，插入了放映机之中，播放画面的速度变得快了进来，一连播放的相似图片使得画面好似动起来了一般。
那是一个路灯昏暗的地带，地处偏僻城区，相关基建早已经老化，就连一路上的路灯也只有三四个还在坚守岗位。
在老旧的蒸汽管道中不时漏出的高压蒸汽中，一个穿着白袍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
毫无疑问，那就是沐九歌。
沐九歌走到了画面的左侧，也就是旁边小巷的入口，他似乎朝着那边做了什么动作，一道模糊的黑影便从天而降突入了画面中央。
在被蒸汽所晕染的画面之中，那团黑色的不明物体看上去形状更加的诡异。
一直巨大而扭曲的毛虫，下面生出的多足似乎皆是人类的手臂。
画面此时变得更加的模糊和昏暗。
这些留下了妖魔的形象的图片都是具备着侵蚀性，就像是之前拍摄的车站内的袭击者的照片一样。
不过比起那些照片上若有若无的黑气，此时投影机所释放的画面更是具备一种让人窒息的寒冷和惊惧。
在座的皆是经过了无数调整，乃是静默机关抗击妖魔战场上的核心的高级武官，这种程度的侵蚀对他们来说倒也不算是什么。
而在场的另外两人，一位是术士的高第，一位虽然是普通的机械师，但也因为大量地服用药物而具备了部分抗性。
不过光是留下了影像的图片就已经显露出来如此凶恶的的侵蚀性，如果真实直面的话，那侵蚀的程度无疑会在瞬间腐坏常人的心智。
“看上去……像是失坠者。”
云朗稍微前倾身子，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梦境也可以被描述为一种或然世界，做梦也不总是安稳且安全的体验，梦中如此，而梦结束的时候也是如此。
一些极少数的极为不幸的人，会非常罕见地无法从梦中正确地醒来，那种人通常会被称之为失坠者。
它们的心智无法正确地回归现世，有可能会永世徘徊在梦境和现世的间隙之中，暴露在深渊无尽的魔染之下。
此时图像中的怪物就是这种类型，因为心智被困在魔染之中，侵蚀源源不断从身体内侧涌出。
似是被囚禁在不断拔高的陡峭山峰之上，要想回到现世只能向下攀爬，为此才需长出如此之多的手臂。
心智所思考出的疯狂自救的方法轻易就将肉身的形态所转变了。
白袍的猎妖师从容地穿行在巨大毛虫众多的手臂之间，犹如闲庭信步一般。
而每当那身形庞大的妖魔要借助体型完成冲撞和碾压的时候，猎妖师才会进行踢腿和出拳等攻击动作将妖魔的庞大的身形所迟滞。
从图片影像上方附带的时间信息来来看，这样的流程持续了漫长的十几秒中。
猎妖师才从地上跃起，手中出现了一道耀眼的银光，将妖魔的生机斩断。
之后猎妖师落地，妖魔的残骸在雪白的火焰之中熊熊燃烧，化作灰烬。
至此，战斗结束。
“这是昨天，城中西城区拍摄到的猎妖师对上妖魔的录像。”
“猎妖师似乎是有某种更为敏锐的追索魔染的技术，早在该地区的魔染指示器响起之前，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甚至都更有可能是猎妖师的战斗触发了魔染指示器的响声。”
昨天，各个城区的魔染指示器就都没有停过，一个笼罩了全城，大量卷入了普通人的梦境自然也是理所当然地造就了许多的失坠者的妖魔出现。
“你们是怎么看的？”青奚看向在座的武官。
“让人会感觉到异常的娴熟。”云朗回忆了一下方才画面之中猎妖师作战的动作。
云朗本就是主要负责梦境侧的防务，而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地体会到了猎妖师动作的异常。
失坠者的妖魔之身是由于心智在疯狂之中的遭遇折射出来的具现，那绝非是现实中可以成立的合理结构。
但是对于猎妖师而言，似乎完全没有任何超出常规的地方，他闪避的速度和攻击的力量都远远不如画面之中的妖魔。
那个猎妖师全是靠着对妖魔行动的洞悉来进行的提前闪避，但是，那真的是可能的吗？
以人类的心智理解那种疯狂的事物？
“我觉得，看上去，猎妖师早就可以结束战斗？”煌骑有些迟疑地说道，“他像是有意在玩弄敌人一样。”
“倒退一百五十三张。”
“退到中段。”
黑暗之中的温婉女声和段重云一同说道。
青奚依言照做了，他发现二人所说的是同一处地方，放映机所退回的画面正定格在了沐九歌第一次准备踢击妖魔的画面上。
“他在走神。”
“他在适应。”
段重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黑暗中传来了椅子后退的声音，女子站起了身，身形前倾，红玉般的眼眸探出了黑暗的幕布，显露出某种非人的质感。
“就像是在听心里的谁在说话一样。”
“那声音在催促猎妖师下杀手。”女子声音里带着明快的笑意，“他格外地感到了迟疑。”
青奚看向另一边的段重云。
段重云则是双手抱胸，向座椅后方靠去。
他方才已经在心中模仿了千百次猎妖师的动作，他已经有所推断了。
“他看上去不太适应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