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昼城生活得久了，就会自然而然和那糟糕的天气和解。

　　会逐渐和路上目光所及的行人一样，麻木地穿行在阴郁的小雨里，且并不撑伞。

　　沐九歌将猎妖师制式袍服上的兜帽往下用力压了压，连绵的阴雨打在灰白色的布料之上，他满不在乎地在青石板路上继续走着。

　　此时的天气还算是稳定，仅仅是小雨絮絮地在下。

　　永昼城的天气变化非常频繁，大抵是在小雨，大雨，暴雨，阴天之间来回切换。

　　一天之内往往就会数度变化，运气不好时，出门还是能看见些许日光的阴天，刚迈出房门，就已经刮起了能够折断伞骨的大风。

　　青石板路上的行人十分稀少，路边的建筑低矮而简陋，远处甚至能够看到植被茂密的小山。

　　这里现在应该并不算是城区，应该算是……郊区吧？

　　看向和青山相对的另一边，钢铁和水泥的丛林已经近在咫尺了，号为永昼的庞大怪物仍在日夜扩张之中，或许几年之后，这个地方也会变成常年阴雨的一部分。

　　沐九歌收回视线，瞥向天边乌云间隙洒下的些许穹光，不经意地想到。

　　天剑传说显现的事件已经过了一周，事态解决的当下，沐九歌的步调也没有像是往常一样匆忙，他像是散步一般走上了山间的乡道。

　　在那之后沐九歌没有再发现什么异常，新猎妖教团也没有马上向着永昼城袭来，也没有别的恐怖的怪异在侵蚀现世。

　　故此他度过了一段少有的相当宁静的时光。

　　休息，还是休息，唯一一次出门，则是为了探望袁锦。

　　当时将袁锦从即将崩灭的梦境之中接出来的时候，沐九歌就发现少女身上有不少伤势。

　　从那场大梦里醒来，人们也只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所在的地方，除了极少数倒霉蛋的心智才无法正确地回归。

　　沐九歌出门的同时，顺便收拾了那些牺牲者所堕转出来的妖魔，因为时空间错乱而显现的心智陷入疯狂之后，借助魔染受肉而生。

　　理应不是很难对付的类型，不过对于妖魔而言，理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好在沐九歌这次倒是没有那么不幸。

　　顺利而妥当地收拾掉了妖魔之后，他就前往了袁家的宅邸。

　　虽然袁家不知道宝贵的晚辈为什么遍体鳞伤，不过那群老头子也知道多半是和沐九歌有关，所以愤怒地拒绝了他的探望请求。

　　【玛亥希】支系的猎妖师大多都擅长医术，沐九歌也同样擅长，只是那个支系的猎妖师难免会因为自己和同袍的生命力而对其他人的伤势有所误判。

　　袁锦的伤势并不重。

　　贯穿、撕裂那些伤势大抵连轻微伤势都算不上，对于【玛亥希】支系的猎妖师而言，下一个呼吸可能就会痊愈。

　　不过沐九歌除了是一位【玛亥希】支系的猎妖师，还具备着一个普通的蓝星人理当具备的常识。

　　及时救治不至于死，那对于一般人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重伤了。

　　而且那都是为了帮助自己。

　　沐九歌并非是不知道人情，只是在教团服役的前半生，那个技能都派不上任何用场，难免有些生疏。

　　应该去探望袁锦。

　　所以沐九歌当时还是找到了袁锦的病房，将护卫视如无物地走了进去。

　　深夜时分，病床上的少女早已经睡熟，散落在枕头上的浅蓝色长发几乎和枕头被套的颜色浑然一体。

　　沐九歌在病床旁驻足观察了一会，确认了少女身上没有麻烦的侵蚀痕迹，或是沾染上了魔染。

　　身上的伤口也经过专业而精心地处理，看上去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少女此时似乎在做一个不怎么美好的梦，双手死死抓住被子，因为这个动作又触动了身上的伤口，清秀的眉都皱了起来。

　　沐九歌在床头放下了探望的花束，都是用【百花往生咒】催生的具备治疗效力的药花。

　　沐九歌想起当时他是想要伸出手抚平少女的眉心，不过……

　　此时他停下回忆，将手放在了身前的墓碑之上。

　　“你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沐九歌对着墓碑叹气。

　　“的确是温暖又美好的东西，但是……”

　　“意外地很是沉重。”

　　他伸出一只手一只手掸去了石碑上刚刚因为刻字而散落的石灰。

　　碑上简略地刻着墓主的名字——渊白花。

　　那石上的刻痕还残留着些许雷火的温度。

　　沐九歌是在打扫自己屋子的时候，发现的自己还买了这郊区里的一块地用作墓地。

　　墓碑和墓坑都早已经备好了。

　　“原本是打算给自己用的，谁会想到最后让你给用上了，姐妹。”

　　墓碑上原本没有刻字，空白的石面上原本大概是会留下沐九歌的名字。

　　沐九歌絮絮叨叨地对着眼前的墓碑说着近前的事，抱怨妖魔，抱怨新猎妖教团，抱怨天剑使，抱怨生活，抱怨各种不幸。

　　这些话他也不知道能对谁说，只有在对着同样接受过天之启示的同胞倾诉起来比较容易。

　　沐九歌并没有言及龙女和武神的事，不过若是真正的渊白花当面的话，就算是沐九歌不说，渊白花也能觉察到是那种任务。

　　不能言及，不应该讨论，甚至不允许去推测，能做到上述要求，也还是能真心实意地拍拍沐九歌的肩表示出真正的理解。

　　如果是同袍的话，就会做到那种程度。

　　不过眼下还残存在世界上，已知的同袍只有意图创造新猎妖教团的持有神名者和追随的猎妖师们。

　　沐九歌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只希望那个人数越少越好，那样杀起来的话，也更容易一些。

　　既是实力层面的容易，也是心理层面的容易。

　　一想到要和同袍在未来再次手足相残，沐九歌心中便止不住厌恶和烦闷的情绪。

　　沐九歌从怀中取出一束青白色的待放花苞，直接插在了渊白花的墓前，半开的花瓣若莲花的花冠，却并不厚实，反而薄如蝉翼，雪白如玉。

　　“雪山峭壁上才能摘到的花，你大概会喜欢这一类？”沐九歌也不怎么确定地说道。

　　“不过对我来说，好像都没什么差别。”

　　只要使用【百花往生咒】和【他化自在天】的话，任何花卉都能在沐九歌的血肉之中生长出来。

　　不过渊白花当时说的是珍贵的包含情意的花，只需要精心挑选，她就会很开心了。

　　沐九歌的确是花了不少时间在翻阅花草百科和医书之上。

　　原本不适宜生长在云之国阴雨的山间的雪莲，因为道术的威能而在入土之后依旧保持着蓬勃的生命力，过不了多久，花苞就会完全地开放。

　　在永昼城的山间，添上些许雪境的风华。

　　“要说的话就这些了，准备回了。”

　　沐九歌将墓碑之前放置的尺许的残剑拿起，那是一支断裂的圣枝，银白的剑身已经锈蚀，遍布裂隙。

　　当日渊白花将自己彻底化作了神雷来推动剑速，沐九歌自然是连她半点的残骸也没能回收，仅仅是捡回了被自己斩断的武器而已。

　　不过……

　　沐九歌将尺许的残剑插回了自己的腰间，他在腰带上做了专门的放置扣。

　　那把断裂的圣枝的确是算得上是渊白花的残骸，会将圣枝当做猎妖师的隐喻的远不止沐九歌一人。

　　要将那柄【落花】放到渊白花的墓地里，目前来看，还是太过浪费了。

　　沐九歌还需要这把剑的力量。

　　或许，总有一天，【落花】能够进入渊白花的墓地，沐九歌也会躺进旁边的墓地。

　　属于他们的历史和战斗在那时会迎来真正的结束，猎妖师们理当得到永恒的休憩。

　　不过在那之前，沐九歌依旧只能前进。

　　告别之后，沐九歌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天上的乌云像是坍塌一般，露出了更多灿烂的天光，那些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山间，仿佛是金黄色的纱巾笼罩下来。

　　灿烂的天光，照在了墓碑前雪色的莲花上，也照在了墓碑上。

　　*

　　大厅漆黑无光，只有放置在中心的仪器内部透出了些许的光亮，不过那些微光远远不足以照亮此时分坐在巨大圆桌旁边的众人。

　　这是静默机关位于永昼城地下的堡垒。

　　不过大量的保密协议和禁止入内区域，时常会让云朗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虽然是驾驭四代装甲的高级武官，已经是静默机关抗击妖魔的中流砥柱，但对于他而言，静默机关依旧像是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庞然大物。

　　即使是云朗，也未能看清那黑暗之中的怪物具体的样貌。

　　而在其他人眼中，静默机关大抵也是如此，不过在他们眼中所看见的模糊轮廓大抵都是不一样的。

　　云朗的视线扫过圆桌上其他被隐藏在黑暗中的众人。

　　正在摆弄手里的那个机械鸟兽的机械师是唯易；摩挲着嘴角，脸上带着些许厌烦神色的颓废青年是七剑；吊儿郎当地坐在座位上，无聊地打着呵欠已经快要睡着的年轻道士是青奚；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的，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见那个人的极具亲和力的礼貌微笑……

　　煌骑。

　　云朗微不可察地咂舌。

　　在云朗险些直接略过的黑暗之中，隐约勾勒着极淡的轮廓，让人极难注意到那里还有什么事物存在，而更让人恐怖的是注意到的瞬间，那些极淡的轮廓仿佛刹那间就会化作噬人的妖鬼。

　　那个怪物怎么也被叫来了？

　　黑暗中的那人朝着云朗轻轻点了点头。

　　云朗忙不迭地点头回应。

　　算上云朗自己，已经有四位高级武官身处此地，另外一位是天机院的实际负责人和上次行动任命的总指挥。

　　看来这次的事态不容乐观。

　　“现在永昼城内的局面相当不妙。”

　　声音从圆桌的另一边传来，云朗循声看去，那黑暗之中似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无法看见，只有老者威严的声音响起。

　　“这次梦境显现是史无前例的巨大规模，几乎是将永昼城全境沉入了梦境之中，若是让魔道术士顺利完成计划，梦幻对现世的覆写将会导致永昼城被从历史上抹除。”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参加了那几日的梦境战斗，发生了多么凶险的情况，他们自然是清楚地知道。

　　梦境之中对永昼城发起了攻击的妖魔，是如同军队一般的存在。

　　在此之前，静默机关不是没有对付过魔道术士的仆兵，但是那些东西和当日在梦境之中出现的亡骸模样的妖魔来说，简直就是如同是土鸡瓦狗。

　　“我们对梦境道术的理解和运用和当日袭来的魔道术士相差何止一个次元。”坐在圆桌另一边上的青奚发言道。

　　“据我们战中和事后的调查，魔道术士当时对对城区的分割和控制早在两年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魔道术士的渗透和这多年以来无序扩张的外城区脱不了干系。”

　　“也和那些腐败贪污的贵族政客脱不了关系。”唯易放下手中的机械鸟，接着青奚的话说道，“把他们都杀了怎么样？”

　　“全部抄家，贵族和政客的脏钱可以全数用作科研新武器，而外城区则是杀掉那些给魔道术士提供掩护和帮助的帮派分子，正好也能腾出新的用地来。”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云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那样做未免太过极端。”煌骑反驳道。

　　“那些事可以之后讨论，目前的重心是这个。”那个威严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高级武官和机械师的争论。

　　一个清脆的响指。

　　圆桌中间的放映机器便开始了运作，齿轮咬合，杠杆运转，无数画片旋转拼接，在大厅的另一侧投下了光影。

　　硕大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面带讥笑的白袍青年。

　　嘶。

　　云朗对这张脸还有所印象，毕竟他也在报告之中着重描述了猎妖师夺取了蒸汽装甲上的武器消灭妖魔的事情。

　　好像是自称是沐九歌。

　　“猎妖师？”青奚认得那个白色道袍的形制，在术士的教授之中，那身行头所寓意到的东西可谓是相当重要。

　　其余几人也都是自己亲眼见过，或是从获准知晓的情报中知道这位猎妖师的事迹。

　　和曾经的传说无二，货真价实的猎妖师。

　　“他帮助我们解决了这次梦境显现的事件，如今依旧居住在城中。”

　　“沐九歌。”

　　“议一议他吧。”

　　威严的老者声音落下，刚才还在讨论的众人则是都静默不语。

　　“上门拜访一下他怎么样？”

　　黑暗之中浅淡的轮廓忽然出声道。

　　那并非是妖鬼嚎叫一般的恐怖声响，而是一个柔和温婉的女声。

　　在座的众人，即使是提议杀光贵族的唯易，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