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之间的成就亦有高下。
虽说是有朝一日，登临仙位，不朽不灭，翻天覆地，但是实际上并非是每一位仙人都有能力去倾覆整个世界的。
对于绝大多数求道者而言，能够将永生不灭抓在手中都是难以企及的狂想，都是需要累世苦修，天资才情，时代境遇，诸多条件，方才有一丁点可能实现。
登临仙位便已经足够的更困难了，更遑论去追求仙人之上的种种成就。
仅凭涌现的传说中的一词就能做到现在的程度，想来的确是仙人之中极为高位的存在，其存在已经等若是灭世的终末论调，一定会覆写一切的存在。
这位格远远地超过了那些仅仅是拥有不朽和能够涌现的仙人。
武神在仙人之中也是位格极高的存在，但是或许，据沐九歌的估算，她的位格并没有高于苍天亦或是赤的程度。
赤的仙法和苍天的咒言都被武神所破除，并非就是能够说明武神恶位格更高，这只是一个时机和场合之中谁更占据优势的问题。
已经在或然世界之中显出身形的武神理所当然地能够限制蜷缩在狭小封印之中的龙女的道术。
至于苍天的咒言……也算是沐九歌意料之中地没有发挥作用吧。
因为苍天本来就是实际存在，却又不存在的仙人。
天师教所供奉的唯一的仙人、天剑使们礼敬的【兵仙】的正面、龙女所深恶痛绝的仇敌……
祂存在于世间的种种迹象是如此的显眼，几乎让所有存在于现世之中的住民都无法忽视那些巨大到反复影响了生活和历史的迹象。
但，猎妖师却深知那御座之上空无一人，神圣徽记的指向乃是虚无。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天师教才会将之奉为这个世间唯一的真正的神圣，狂热地加以崇拜。
天师教内也是派系林立，有人认为那样的存在本身就是真正的超越和伟大的证明，也有人认为自己作为天师教道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迎接苍天的降临。
教义和道经转译所导致的异见在天师教庞大到难以窥见全貌的隐秘结构之上矛盾地存续着。
如果那个唯一的神圣，诸王之王，万军之主真的存在一个可以被认知的实体，沐九歌还会不会那么爽快地对着被诛除的仙人宣称自己乃是苍天之剑？
就连赤都知道沐九歌是怎么想的。
不存在的苍天才是好苍天。
不过也由于苍天的尊名所对应的伟大仙人并不存在于现世之中，天剑传说所喻示的咒言也被武神所破除了。
对外宣称为苍天所传授的谱系的道术，在如今魔染严重的时代也能够施行，但在准备不够充分的程度下对位阶像是武神这么高的仙人使用还是太过勉强了。
天剑的传说中隐含着当年苍天遏制武神的军势的仪式，若是想要重现那个仪式来对付武神的显现的话，至少是需要……
“半个猎妖教团数量的天剑使。”坐在天剑之龙肩头的龙女叹着气补充道。
至少是需要那个数量的天剑，才能支撑足够的因缘来磨损武神的显现。
沐九歌此时所持有的天剑不过以仿造的技术制造的量产型，而且还只有一柄之数。
如此单薄的数量根本无法支撑起驱逐仪式。
最糟的是，武神此时已经克服了那古老的事迹，想要在苍天的咒言没有完全失效之前，完成仪式，所需要的天剑数量，恐怕会超过天师教教众之合。
沐九歌在编织道术上的天赋的确是让人觉得非常可悲，但是毕竟也算是久经战阵的猎妖师高手。
徒劳地使用道术，反倒赋予了对方抗性这样的失误也会出现在沐九歌身上吗？
龙女半垂着灿金色的眼眸看向身边的吞噬天剑所成的魔龙。
挑染上了几束血红的白色鬃发被迎面而来的破灭长风所吹起，冰晶一般的玉石面甲之下，天剑之龙的血口裂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本来也不指望苍天的咒言能够生效，眼前的英雄岂是会被那种腐朽之旧物所约束的存在。”
诸多世界的灵脉正在前方交汇，非是引导、掠夺亦或是征服，那是从虚无之中生出有的力量。
超越想象的恐怖灵能正在聚集，仅仅只是涨落的潮汐，便足以叫世界崩溃，在无数的或然性中被烧却一切。
如此猛烈的烧却没有影响到当前天剑之龙和武神存在的这个世界分毫，因为此地本来就是——传说的尽头。
最终日的最终幕，一切都被杀戮，一切都被烧却之地。
神圣的徽记正在空中投射，邪异的符文自行衍生扩散，以武神为核心的巨大矩阵正在构成。
耀眼的灵光如同超新星爆发一般闪烁，恐怖的灵能涨落仿佛是曾经响彻世界的如雷鸣般的欢呼。
燃烧着天空的火红，染满大地的血红，尸体和尸体和尸体铺成的不再呼吸的世界的残骸正在重新书写那位仙人的传说。
神通的规模，便是道术能够达到的极限。
现世之中可能存在能够驾驭灵能的顶点便是显神极限，而将之超过，便是不可理喻的，绝无可能的属于仙人的领域。
若是具备相应的学识和技术，拥有着足够的资源，任何人都可以抵达显神极限，因为那本就是世界之中存在的结构。
而仙人并非是如此。
即使是最为下等的仙人，堪堪能够得到长生久视成就的仙人，也是超越了世间一切的超越者，凌驾于一切常识之上的异数。
那种仙人能够施展的力量也绝非是世间的凡物能够想象的。
世间的战事的胜负并非只是由力量决定的。
凡人能够杀死术士，俗物能够破坏仙圣，常识之中也能击坠异数。
比起纯粹的力量，能够扰动叙事的奇异更能决定厮杀的走向。
但是……
此时手持钢剑立于矩阵之内的洁白剑士，位于传说中心的剑士，同样是能够撼动绝对的叙事的特异。
自往古之时，被名为战争的病魔所侵蚀，逐渐消瘦的世界，充斥着永无止境的憎恨，永无结束的叹息，以及无处可逃的疯狂。
渴求着救赎的世界沙哑嘶吼着。
英雄。
英雄。
英雄。
请让英雄降临于此，赐给我们救赎的故事吧！
哀嚎、吼叫、哭泣汇聚成了宛如诅咒一般的祈祷。
从那之中降临的便是武之显化，绝对能胜过一切的剑士，能够斩断无尽血战轮回之剑。
那是残酷到不需要被人述说的故事，只会在永远寂静的世界中流传的故事。
武神此时凭依的乃是昔日军阵的一角，亦不过是一台用仙道工程制造的自律战争兵器。
这样的兵器也不过只有显神极限的规模，而在并入了【永劫断灭之剑】的网络之后，能够使用仙剑武装的同时，能够调用武神的算法和武库进行作战。
在旧世之中，仅此一机凭借武神的武库便能和寻常仙人角力。
不断在空中浮现的邪异符文书写着规整的纹路，战争的色彩和方向在其间蔓延。
沐九歌能够看出这是连仙人都需要花时间去准备的杀伐重术，不过他依旧没有操纵天剑之龙去阻止。
因为，武神绝不会露出那种破绽。
正在扩张占据死寂世界的空间的【虚空矩阵】猛烈地闪烁，刀刃相向的盛大演奏自矩阵各处流出。
永恒厮杀的狂热在尸骸之间蔓延。
六道锋利而硕大的紫红色剑翼悬浮着被收在龙身之后，天剑之龙腾空而起，飞入了那被烈火和血色所永久染红的天空。
就像是之前无法阻止武神召唤自己的旧时军阵的机兵一样，此时同样也无法阻止武神的杀伐重术的展开。
战斗之中一切阴险狡诈诡计谋略战术，她都能够洞察和反制，无尽的战争早已经将这位仙人锻造得就像是那一体机兵手中配备的制式军械一般。
钢铁铸造的直剑，锐不可当，而又无坚不摧。
要打赢这个凶狂的怪物的办法只有一个。
赤红色的邪异咒文在天剑之龙冰晶剑装之下扩散，如同邪异的走地龙蛇，漆黑的血肉此时仿佛无有餍足一般地在沐九歌心智之中嘶叫。
现世之中可能存在能够驾驭灵能的顶点便是显神极限，不过要超越这个极限的办法倒也不止有成为仙人。
在谬误的深渊之中，有着能令一切错谬和扭曲恐怖力量，那同样并非是世间存在的结构。
魔染。
此乃【天剑·暗转】。
不过沐九歌所施展出来的【天剑·暗转】却是要比所有的天剑使走得都要遥远。
天剑使的这门道术要义乃是以受侵蚀的妖魔之身进行生死之争积累下交手的经验，而对于沐九歌而言，那根本就是他战斗的常态。
早就能够诱发堕转的魔染被吞入了天剑之龙的身体，原本精致完美的神通结构此时蒙上了巨大的魔染阴影，歪曲的邪异在秘火之间穿行，超越常世力量此时也被接驳上来。
“在脱离演武台之后，我已经挣脱了她的封锁。”
坐在天剑之龙肩头的龙女看了看身下的仿佛活物一般的红痕，话只说了一半。
“你知道的。”天剑之龙嬉笑着说道，“我甚至都不愿意向苍天祈祷。”
【虚空矩阵全功率运转！】
【事象兵器-[斩魔·鸣神]已召唤！】
【焚尽。摧破。杀。灭。】
【永劫断灭之剑全领域展开！】
在感受到身后传来的足以斩断世界的剑意时，【镜翠幻种·冰剑龙】也已经飞临了穹顶。
披覆了冰晶剑装的恶龙俯瞰大地，六柄紫红色咒剑羽翼于身后声势煊赫地展开。
巨大的魔染仿佛是在深渊在此地的具现，巨大的黑色十字在空中展开。
武神抬起头，看向上方的放出的黑色的不祥光华，那巨大的阴影一般的光笼罩了整个天幕，几乎夺去了所有色彩。
熟悉的……家乡的味道。武神这样想到。
在以前武神还没有作为仙人真正降生于世的时候，她生活在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那时仙人们征战于天空，陆地，大海，以及此外的诸多世界。
人们不择手段追求着成仙，一旦功成，一切都能得到报偿。
不用作为虚假的泡影而消失，不用化作他人意志的玩偶，可以活下去，可以在世界上呼吸。
世界上也还残留着些许梦想成真的希望——
成仙的契机。
超过显神极限的仙人大位并非是能够靠学识、天赋、资源、勇气，甚至都不是运气能够成就的。
无法知晓，无法复刻的成就催促着求道者们去争夺，可以争夺的世上的一切，仙人亦为了自己的宏愿投身于长久的征战。
梦想、历史、感情、联系……无有一物不被践踏蹂躏。
儿时听闻的故事是致命的毒药，偶然梦见的幻想是诅咒，众所周知的常识乃是疯狂。
世界早已经病了，那是没有尽头的疾病，争斗永无休止。
我是为了纠正那扭曲的因果而生的吗？
等武神回忆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奔驰于战场之上。
胜，小胜，大胜！
胜了又要胜！
几乎全部记忆都从她的体内剥落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曾经在这片大地上呼吸着血烟，爬着泪水的泥泞，挥舞着被加诸于自己的不幸，将死亡散播给敌人。
踏过成千上万，乃至无以可数的尸骸，将如同琥珀流光的黄昏色泽的天幕染成血红之色，她从记得开始就在这样的战场上疾驰了。
天剑之龙平静地望着下方虚空矩阵之中耀眼的剑士。
传说中的那个英雄。
能够断绝世间一切争战的那个诅咒。
此时，她手中银白色的长剑正前所未有的闪耀，毫无迷惘，十四枚凶眼亦作不祥的闪烁。
“不惜坠落太阴。”
“不惜将深渊永久地刻下。”
“你的所求究竟为何？”
“那还用说？”天剑所成之龙，叛教的猎妖师，沐九歌嚣狂地大笑道。
“当然是为了赢！”
早在将天剑传说中的咒文用来攻击的时候，沐九歌就已经知晓了眼前仙人的本质。
“果然。”武神颔首，白色的面甲上没有面目，亦能感觉到她语气之中凶恶狂气满溢的笑意。
“邪魔！”
此世的争战和旧时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这样的怪物肆虐在世间，她必须……肃正这一切。
十四枚的凶眼和灿金色的龙眼相对。
彼此确认了眼中的不共戴天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