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色的鳞甲在岁月的冲刷之下色泽已然暗淡，原本显出威武非凡的红色涂装也已经像是干涸的血迹，绘在鳞甲边缘上的金色纹路如今甚至是已经无法看清。
沐九歌能从苍老的天剑使身上看出某种不协感。
老天剑使同样是在观察眼前的猎妖师。
那猎妖师身上穿着有些脏污破旧地白色长袍，苍天的神圣徽记和猎妖教团的道徽都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了，他黑色的头发半扎成马尾，脸上一副人憎狗厌的噙着些许嘲讽的表情。
最为瞩目的则是他身上缠绕着两种火焰，一种隐约透明宛如幻象，另一种则雪白妖异煊赫燎燃，两种火焰交替着熊熊燃烧。
这很古怪，老天剑使也注意到了沐九歌身上的不协调的地方，猎妖师在秘火框架内使用其他支系的猎妖师的道术这是可能的，但是驾驭两种秘火未免有些太过匪夷所思。
老天剑使的视线从沐九歌身上移开，看向他腰后挂着的两柄剑，两柄都是记忆中的武器，一把是猎妖师们惯常使用的圣枝，另一把的形制则是在天剑使们受训的时候会使用的古剑。
“你把那次的伤痕也视为耻辱？”沐九歌故作讶异。
“不过你们当时反抗的确非常耻辱，作为苍天忠实的信徒，你们为什么没有乖乖引颈受戮呢？”沐九歌摊了摊手，语气无奈地说着恶毒的话语。
正如赤所知道的，沐九歌并非是虔诚的苍天信徒，但是他非常清楚虔诚的苍天信徒会怎么做，他自己都未必会那么做，但是他嘴上说得可厉害呢。
这能恶心到厌恶天师教的绝大多数人。
靛蓝色的龙兽面具后的双眼冷静地看着眼前猎妖师的嘴脸，面具的边缘用红、金、蓝三色勾勒着锋利的龙角和长须，龙兽的忿怒之相似乎无数年都没有变化。
老天剑使并没有因为沐九歌的话语而感到愤怒，他觉察到这是猎妖师拖延时间的一种方法。
之前老天剑使本就是用逃跑拖延时间来威胁猎妖师，此刻主动拖延时间的却是猎妖师？
是在等候【祝融】支系的援军？
蛇七收集到的情报证实永昼城中此时有一位【祝融】支系的猎妖师存在，而老天剑使眼前的这个猎妖师身交替燃烧的两种火焰都并非是能够克制再生力的绝焰。
一者是能够操纵梦境和幻术的幻火，一者提供源源不断的生命气息的命之炎，这都并非是绝焰。
难道说这个猎妖师还能额外操纵绝焰，但那未免太过异常。
还是说……
老天剑使对猎妖师的神通秘火颇为了解，那是在漫长的征战历史中积累的对战友的熟悉，也是在最后一战中用自己的身体亲身体验到的痛苦。
虽然转念想到了许多的事，老天剑使实际上并没有沉默太久。
几乎是沐九歌说完，他便接话道：“天师教下令，天师教获胜，这一切难道不在苍天的安排之内吗？老朽及同僚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这既定命运的注脚罢了。”
“你很豁达，既然这么豁达，那还从棺材里爬出来干嘛？”沐九歌惊讶于天剑使并没有抗辩自己的抵抗之行。
“干脆滚回去怎么样？”于是沐九歌得寸进尺。
如果对方真的是苍天的虔诚信徒就好了，现在就引颈受戮，可以节省沐九歌许多的时间。
不过那绝无可能。
“老朽在死亡和绝望中徘徊了漫长的岁月，才再次得以面对你们，猎妖师。”老天剑使的话语中带着危险的笑意。
“过去并肩作战的记忆是真是假，对于老朽已经是无关紧要之物。”
老天剑使长长叹息，语气逐渐显露出不甘和狂热。
“武神祠是尚武的门派，既然已经落败，承受邪魔之名的诽谤也无不可，老朽唯一遗憾的是那一日，并未没有全力和猎妖师交手。”
他死后没有一刻不曾后悔那日的手下留情，所有的呼唤都像是沉入深海的石头，唤不起一丝波澜，也听不见一点响动。
死亡的深海静谧而恐怖，猎妖师们做的仅仅只是挥剑杀戮。
老天剑使伸出如同利爪一般的手掌，曾经鲜红的手甲如今看上去像是陈旧的血迹，他往空中一招，自虚空涌出出的水流在老天剑使的手爪中汇聚。
那很快就显现出了剑的形体，那是一柄宽约一尺的巨剑，构成剑身的乃是水流汇集的澄澈结晶，此时显露出血色的华光，沉重，而锐不可当。
护手的形制乃是龙的尖角和长须，剑铭乃是用金色华贵而古奥地写就，镶嵌在血红的剑刃之上，剑刃的末端并非是锐利的一点，而是扩张为了半圆的凶形。
“秘火转换好了吗，猎妖师？”
说话的声音宛如沉雷，在招来剑刃时，甲胄中苍老的剑士，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三米之高的凶恶龙兽，雪白的须发在风中张扬，披覆装甲的钢尾横扫，显现出宛若护法神将一般的狂怒和威严之相。
“不要说得好像是让我的一样。”沐九歌反问道，“别人的身体你已经适应了吗？”
沐九歌的确是在拖延时间，制造更多的秘火，如果不能使用剑士的技术和天剑使交手，这对于他来说也是相当棘手的情况，他需要更多的命之炎来施展其他的战术。
但对面那个老东西未必不是在拖延时间。
那不只是为了仪式的显现，也为了他自己，沐九歌已经看出老天剑使身上的不协调感的来源，那个剑士此时和沐九歌一样使用的并非是自己的身体。
他同样需要时间进行改造。
苍老的天剑使豪爽地大笑了一声，仿佛多年的郁结都在此刻消散一般。
“来！”宛若雷震。
老天剑使将那血色的巨剑掼在身前，就在前一息，一瞬的风暴在猎妖师身后形成，炽白的狂风和爆炸推动着他的前进。
“剑铭承影！武神祠之所属！”龙兽咆哮着报上了名号。
宛若炮击的挥拳轰在了血晶的巨剑之上。
“沐九歌！我可是已经！退休了！”沐九歌同样愤怒地咆吼，巨大的愤怒形成他的力量。
那风暴一般的巨力压在剑身上，推着单手反握着巨剑的老天剑使退后，也仅仅推动那魁梧威严的龙兽尺许而已。
拳砸、掌击、肘撞、脚踢、膝袭……猎妖师打出了如同狂风骤雨般的密集攻击，那并非只是雨点，而是密集的雷震。
每一次的攻击都卷挟着煊赫的白焰，更大的风暴此时在巨剑之前形成，每一次挥拳和踢击都是风暴般的横扫，将周遭的地块和残破的建筑吹飞。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龙兽剑士冷静地看着眼前猎妖师的动作，甲爪抓着血晶巨剑微小的晃动，尽管有着极为魁梧庞大的身躯，不过佐以精妙的技艺，尺许的剑面的也已经足够作为盾墙。
龙兽的剑士并没有再退后分毫，血晶形成的巨剑在承受了猎妖师在两种秘火加持下的攻击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一切都只是和风细雨。
沐九歌挥出的拳头和血晶巨剑的剑身接触，能够听见天剑使的劲力，此时他所听见的正是宛如一条怒龙正在挣脱冰海一般。
雪山摧折，冰面坍塌，狂悖的巨龙升天而起！
“就这些吗？”
“那到我了！”
化为龙兽的剑士拔出身前的巨剑，挥出一记势不可挡的横扫，那是血色的一闪，也是血色的狂龙的尾扫。
在猎妖师狂暴的武术下原本就只剩下一半的残破街道，在天剑使的挥砍之下，另一半也被毫无道理的巨力所夷平。
沐九歌在十米外的地面上落定，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拔出腰后的圣枝，斩在天剑使的巨剑上，借力向着空中跳去，才躲开了老天剑使的斩击。
不太一样。
那个天剑使虽然和他一样在使用其他人的身体，不过完成度比他高得多。
而且剑术……不差。
沐九歌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经验丰富，技艺精湛，大概勉强也能和他相提并论了吧。
按照越是不可能，越是难以涌现的规律，越是强大，则意味着越是接近不可能，像是这种水平的天剑使，在仪式行进至四分之三进度时显现倒也不足为奇，只是那天剑使的显现明显要超过仪式的进度。
或许是用了某种手段解开了仪式的限制，进一步地取得了实力取回的进度，那手段和现在在使用其他人身体的原因有关？
沐九歌这么猜测到。
“那是因为他是被人梦见，而后从梦境向外流出受肉的，和你这样梦见其他人，再去自主受肉，实力取回进度当然是不尽相同。”
虚空中一个清丽的声音向着沐九歌解释道。
“同时，仪式的进度，也带来额外的实力增幅。”
“只要稍微调整眼睛，就能看清那样的事，要我帮你吗？”
白发的少女轻巧地落在沐九歌身侧。
沐九歌懒得多看她一眼，便心中冷哼道：“不需要。”
龙女强制在他身上显现的那个灵性【久远之眼】，固然能够看到众多的繁杂的术理，不过那完全没有先后主次地看见根本毫无意义，沐九歌对那灵性隐约有所猜测。
尽管可以用于战斗，不过龙女和她主张的用法都更接近于一个求道者，无论何时追求的都是知晓，完全不考虑其他的因素和代价。
完全就是战斗的门外汉。
“也没有关系，让你知晓你在绝境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龙女笑吟吟地说道。
“不用剑吗？”
承影看见沐九歌将圣枝重新插回了腰后的剑鞘。
天剑使将手中提起的巨剑落入地面，被二人非比寻常的暴力所蹂躏的路面随之震颤，仿佛是因为那恐怖的重量而瑟缩。
“没那个必要。”沐九歌同时回答二人。
龙女只是笑着不再言语，她等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态度，她在等待沐九歌献上祈祷。
“果真如此吗？”承影扬声道，“方才若是使用了寻常的剑，剑刃一定会断折，进而导致你无法完成避开斩击的动作。”
噌！
承影拔剑而起，锐利的剑风自地拔出，如同一柄藏在地下的反向闸刀一般。
“猎妖师会使用圣枝，不是像你们天剑使使用天剑一样理所当然吗？”
沐九歌微微侧身，便差之毫厘地躲开了这一击，不做更大幅度的闪避动作是为了更好地应对天剑使接下来的攻击。
那靛蓝色的魁梧龙兽果然提着巨剑如同垮塌的要塞一般，坠击于面前。
沐九歌转瞬便被笼罩在那魁梧的阴影之下。
“你在想，为什么老朽取回实力的速度比同样是梦境生身的你快吧？”承影手中的血晶巨剑斩落。
那既是斩击，也是砸击，无俦巨力中寄宿着精妙绝伦的技艺。
【天剑之术】
漫长历史中流传的名剑中记录着无数使用者足以自傲的技艺，那是漫长的征战，逐渐还原出的至高的杀生技艺，万物于前亦不过是轻易便能砍断吊索的木偶。
“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和猎妖师为什么会使用圣枝的答案一模一样！”
龙兽忿怒怨毒地咆吼，巨剑轰击地面的声音夹杂着血肉骨骼被碾压的残酷声响。
宛若炮弹坠地，碎石和尘土扬起形成了巨大的尘雾，其中狰狞魁梧的身形若隐若现，神妙的挥剑从未停止。
一具残破的浑身浴血，只能勉强看出人形的身体倒飞而出，身上的白袍艰难地能够看出那是沐九歌。
“你难道认不出来吗！”承影依旧在放声咆哮。
沐九歌意识到了，天剑造成的伤势并没有复原，这种性质的斩击沐九歌非常地熟悉，他也能够做到，使用圣枝做到，也就是说……
所谓的天剑，所谓的圣枝，乃是同源的原理。
倒飞而出的沐九歌扒住地面，反身停住了身形，在地上落定，他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真的假的？”
虽是疑问，但是沐九歌已然知晓了其中的缘由，赤也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尽管老天剑使和龙女所说的并非是一回事。
老天剑使所说的是，天剑显现的仪式并非是和其他仙人一样完全从无到有地显现，而是这项仪式的显现是在必然的现世之中早就有了基础的显现。
也就是，天师教制造圣枝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