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眯着眼，有些焦虑。
他只知道敌视金陵来的人，这是营中的风气，可是从来没有想通其中原因。
“沈郎中还觉得自己忠君体国？呵，谁是君来谁是臣？只怕在陛下眼中，阁下早已经是乱臣贼子了！”
“这，我，这……”
“阁下应当庆幸，金陵神机营中没有采纳你改良的鸟铳。不然，自己身死是小，连累九族在黄泉下相聚，阁下也成了孝子贤父了。”
沈冲忽然跪倒在林景云脚边，惶恐不安道：“下官的本意只是想着改良鸟铳，能让更多人认识到火器的重要性，从来没有想过更多呀！”
“好了，快起来吧，身为男子，膝盖怎么能这么软。你认真告诉我，你这改良了的鸟铳还有谁清楚？”
沈冲被他扶起来，仔细回想了一番：“自打研究出来，除了我，也只有拙荆知晓。下官的上官但是也知道，不过他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官讲完，便受不了下官的多次骚扰，直接讲下官下了大狱。”
他面色青红，有些不好意思。
“噗，你也够锲而不舍的。”林景云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不过，讲实话，你这改良以后的鸟铳，的确有些鸡肋。鸟铳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填装繁琐，是受天气影响大，弹夹容量小等等。
你只想着提高加厚弹药池，加固枪机，换上更多辅助工具。刚刚说的那些问题没有解决，反而还增加了成本。你觉得穷得都快揭不开锅的金陵戍卫诸军，有能力将这鸡肋量产吗？”
“这……”沈冲深感无力，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佥事，他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并且毫无办法。
“刚出大狱的时候，沈郎中将这改良的鸟铳视若珍宝，生怕我强取豪夺了。我敬重郎中的为人，所以没有丝毫夺取的想法。
但是同样，我效忠陛下，为了避免以后可能发生的乱子，只能将此事上报，警示陛下对此重视起来。对此，也希望郎中谅解。”
“林佥事，您应当知道，下官绝无反叛的心思呀。”沈冲往自己家中看了一眼，内院中有着妻儿老小。
“既然如此，还有一个办法，只看郎中是否乐意。”林景云图穷匕见。
“求佥事指条活路！”
“你拿着我的腰牌，去扬州府泰州县角斜盐场。就说你是本官从金陵调来，担任工造司副使的。”
让他去死？笑话！那不白来了吗。
要的就是让他没有退路，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神机营中。这样技术型的人才，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多多益善。
沈冲有些错愕地抬头：“不仅不惩处，反而还升官？”
“人是有阵营的，可技术又没有，我早说了，十分看好沈郎中的能力，尽早去吧。父母妻儿方面，我会安排人送去扬州城，再给置办一套房产的。”
在他没有回到扬州之前，林景云还不能完全信任他。
“下官今夜便动身，只是，能否安抚一下家人？”
“无妨，郎中大可对家人说是升职，其实本就如此嘛。再者，由金陵神机营调往京城神机营，本就是提拔嘛。”
两人目送沈冲进了屋，林景云怂了怂肩：“此处无事了，咱们也回去吧。”
“林佥事请。”
“嗨呀，英哥儿怎么做了官，与我越发生分起来？”
“呃，林大哥说的是。”冯紫英不会承认自己刚刚是被林景云给吓到了。
林景云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同冯紫英随口闲聊：“英哥儿对这个位置可还满意？”
“品阶虽然不高，但胜在能得到王爷信任，自然是极好的。”
“你能认清这一点就好，当初你来寻我，我给你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位置。”
冯紫英拱了拱手：“紫英自然知道，能得王爷如此信任，全凭林大哥举荐。”
“也没有什么，主要还是英哥儿你自己争气，有那个能力。”林景云摆了摆手，“你看那孙绍祖、赖尚荣之流，哪怕受我举荐，王爷不依旧当成枪使吗。”
冯紫英也是会心一笑，的确，他们二人的所作所为他也是知道的，的确不是什么好活儿。
“所以啊，紫英，刚刚对沈冲说的话，你也要往心里去。
这书源，只能由一部分人掌握；这火器，同样只能由一部分人掌握；对于你我来说，你我的立场，也不是你我能掌握的。”
林景云停下来，帮冯紫英整理了一下领口，缓缓道：“人呐，若是有了自己的立场，便是不受控制的开端，上面的人可就难做了。”
“林大哥放心，在下晓得了，此前与金陵各方来往，都是想着与各家搞好关系，便宜王爷的大计。”
“紫英呀，不止如此呢。你得知道，一旦为官，冯老将军是冯老将军，你是便你。哪怕身为父子，也得分清楚自己的身份。
天地君亲师，君王永远排在亲人前面，若是为官都以家族为重，家族固然能得以兴盛。可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受到帝王忌惮，抄家灭族；二是成为众矢之的，天街踏尽公卿骨。
现在的琅琊王、陇西李、陈郡谢，这些深耕数千年的门阀大族，可还有当年那能逼迫皇帝低头的风光场面吗？若不是这些世家的确英雄辈出，朝廷要留着培养人才，你看他们的主脉还能否存在于世间。
好好想想，我何时向我家老爷寻过帮助？我与他都知道，哪怕我们是父子，可他只效忠陛下，与我并不相同。那我们之间，进了屋，是父子；出了宅子，我们便只是同僚。”
冯紫英愣在原地。
林景云也不在意，含笑着踱步离去。
甫一上车，香菱便急匆匆靠了过来，紧紧捏着他的衣角不放。
“怎么了这是？才一会儿的功夫，这就要攥紧衣袖，生怕我跑了？你的身契还不在我这儿呢，眼下咱们还不是真正的主仆。”
林景云一改刚刚在外面时警醒冯紫英的样子，反而一脸的春风和煦，宛如邻家哥哥。
香菱紧紧抿着嘴巴不出声，任由他调笑。
晴雯是买来当丫鬟的，自幼便开始做活儿，从小便学着独立，性子里充满了抗争。
可香菱不同，她从被拐卖以后虽然几经买主，但每一个都是将她当做瘦马，想着养大了赚银子。故而自幼给她灌输的理念是主人大于天。
几乎所有扬州瘦马都是如此，除了伺候人，其他的一律不懂，离了主人压根儿活不了，也根本没有反抗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