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傍晚,冯天养亲自在军营门口迎接只带了两名卫士赶来的李秀成,两人携手入营。
且说,自白日战场态势分明之后,毛淇带着穆山、谷万诚三人先是向北方缺口突围,在逃脱出战场范围后折向西逃,在东莞西北的方向再次转折向北。
没有去只有一百五十里的广州,反而奔着两百七十里外的惠州去了。
因为惠州城中尚有三人的留守部下六千多人。
直到三日后的五月十六,也就是毛淇等人抵达惠州的第二天,三人才写了一封言辞诚惶诚恐却又满篇皆是推卸责任的战报,让人快马送往广州。
毛淇跑的飞快,冯天养的侦查连拦不住,李秀成也无心去追。
其人直接领着一半的马队占了毛淇的军需营地,然后忙不迭的在各个仓库贴封条。
另外一半马队用来看着刚刚收入囊中的炮队。
虽然毛淇领着马队跑了,但被前后夹击的清军并没有太多的逃生空间,而且随着两军的合拢,正在肉眼可见的快速缩小。
随着缴枪不杀的口号在战场上回荡,大多数走投无路的清军士兵还是选择了跪地请降,这也让抓俘工作变得越发简单起来。
到了傍晚,除了少数军官骑马逃跑外,所有的俘虏都被抓进了战俘营。
战后清点很快结束,今日全军共阵亡四十七人,伤九八人,损失火炮一门。
战果是俘虏清军四千八百四十三人,民夫两千四百二十九人,缴获火枪两千四百支,火炮六门,驮马一百余匹,后勤物资暂无法统计。
后勤大营还被李秀成马队占着。
进入营帐之中后,李秀成先是环顾营中众人,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的要求。
他要和冯天养单独聊些事。
冯天养知道他要聊什么,直接应下将所有人赶走,只留二人在帐中。
“多谢李将军相助。”
众人离去后,冯天养对着李秀成诚恳道谢。
“算是还你一条命罢了。”
李秀成并未摆出恩人的架子,反而左右围着冯天养打量起来。
“我们似乎好像见过面?”
冯天养看着李秀成的面孔,总觉得些眼熟。
“去年七里坪,我带着兄弟们去舞狮子给你助兴,让你把我们赶下去了,还记得不?”
李秀成哈哈一笑,提起了去年的那桩旧事。
“原来如此。”
冯天养顿时恍然。
“你和司马老叔什么关系?我回去后找遍了老叔这几年所有的暗桩,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你。”
玩笑过后,李秀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开口问起了冯天养的身份。
“新安县的起义是你和司马老先生主持的吗?”
冯天养没有回答,而是先开口反问。
“是我主持的,而且老叔是为了掩护我,才主动寻死的。”
李秀成点点头承认。
“如果当时司马先生没有告诉你,那说明你暂时还不适合知道这个消息。”
“你的意思是我官职太低不配知道?那谁该知道?”
“你把当日的内情说给翼王听了吗?”
“还没有,我回到赣州的时候,翼王已经带着兵去安徽支援了,他身边的人太杂,书信里很多话不好说。”
“你找时间,在只有你和翼王在场的情况下,把我的名字说给翼王听,他会告诉你的。”
看着李秀成一副非要刨根问底的架势,冯天养只好拿出石达开做遮掩。
三叔和绾娘不止一次和他提过,如果走投无路去找太平军,那就只能去找翼王石达开。
除此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冯天养猜测石达开应该是知晓当年的那些事情的,只是现在的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实力去解开那层迷雾。
如果不是司马运峰牺牲自己保护李秀成的举动,冯天养今天也不会把此番消息告诉李秀成。
“好吧,我自会去向翼王去问。”
李秀成本想再问,却想起那日司马运峰说的替他在翼王面前担待之言,皱了皱眉头,没再追问。
“老叔埋哪儿了?我这趟既然来了,总得去祭拜一番。”
“在城外义军的公墓,和随你们起事的兄弟们埋在一起了。”
“多谢。”
“分内之事,不必称谢。”
两人此事聊完,将营帐外担心的下属喊了进来,商量战利品分配的事情。
“那些粮草、火炮、炮弹、我都带不走,你把缴获的火枪分我一半,子弹也给我一半,营中的金银也分我一半,驮马和大车全部给我,你看这条件咋样?”
李秀成看完战利品清单,干净利落的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显得十分大方。
他只有几百人的马队,回赣州要三百里地,沿途清军不是摆设,东西多了他也拉不走,还不如拉些枪支弹药,提升部队的战斗力。
“不用,火枪全部给你,子弹也全部给你,金银一人一半。”
冯天养开口更是大方。
这些火枪和子弹都是落后的型号,自己装备了只会增加后勤压力。
第二条德莱塞枪支生产线正在组装之中,针发枪子弹的生产问题也得到解决,下个月的产量就能达到八百支,冯天养还准备把自己手头的米尼枪逐步换掉,不会稀罕这些清军的落后火枪。
李秀成顿时动容了。
两千多支火枪,一支火枪就值三十多两银子,再加上几万发子弹火药,还有营中的一半金银,这可是一笔十万两以上的财富。
他方才如此客气,一来是那些辎重和火炮确实难以运回几百里外的赣州,二来是因为冯天养方才提起了翼王石达开,让他误以为冯天养是自家兄弟,只是身份特殊自己不便知晓。
而冯天养如此做派,更让他坚信了这个想法。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秀成起身抱拳。
“如果日后需要子弹和火药,我这里或许也能提供,但我可提前说好了,得花钱买。”
“那是自然。”
原本最难分配的战利品问题三言两语解决掉,营帐中的双方都感觉松了一口气。
两支陌生的军队,初次合作,面对巨量的缴获,战利品无疑是最大的导火索,能够如此解决,至少双方不会因此再反目成仇。
解决完战利品的问题后,冯天养和李秀成各自安排下属去分类清点,然后聊起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东莞什么时候拿下来?”
“明天吧,明天下午派兵攻城,围三缺一。”
“那他们的大户士绅岂不跑光了?”
“跑了正好,人能跑,地还能跑不成?都是国人,我不想造无谓之杀戮。再说,杀多了老叶怕是不好下台。”
“我听你这意思,好像头上的辫子暂时不打算剪了?”
“头上的辫子留着又何妨,心里没辫子就行,这辫子看着是碍眼,但办事却能省些麻烦,也只能再忍一阵了。”
“早晚都要反的事情,就算你和叶名琛谈和,他还能真的信你不成?索性直接反了不更痛快。”
“一是现在的基础还不牢固,需要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二则洋人虎视眈眈,即将有大动作,清廷的底线我信不过,还需借他们的名义,在其中为国家和民族挽回一点损失。”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我信你,那我明日一早便走,我在这里,你这辫子想留都留不住。”
“这么急?那我也直说了,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曾天养老将军现在何处?”
“去岁安徽鏖战,老将军率部增援,腊月十七身中四弹,死在了冲锋的路上。”
“......多谢。”
翌日午间,将所有战利品装车完毕的李秀成向冯天养抱拳一礼,然后离去。
军务为重,他要先把这些军械送回赣州,再来祭拜司马运峰。
冯天养目送其远去,回过头来下达了向东莞进攻的命令。
由于战俘和缴获的辎重粮草太多,冯天养不得不分兵两路。
他亲自带着一团二团,野炮一营,带着清军留下的东莞民夫一起去夺东莞。
这些民夫也着实可怜,原本是东莞刚刚组建不久的团练,因为成军日短,加上又没有武器,所以直接被清军收缴了武器,当成了民夫使用。
清军战败后,这支赤手空拳的团练没来得及跑路,便被冯天养直接给俘虏了。
由于没有任何武器,俘虏他们的士兵直接按照民夫报了上去。
正缺人手的冯天养当然不会放过这支现成的民夫队伍,直接拿过来用了。
阿方索则带着一个临时性拼凑起来的团级部队,加上新安的两千多民夫一起,押运四千多人的清军俘虏回新安县看管。
这个团包括了原四团二营、三营、四磅炮营,以及一个由四个基干连临时合建的营,合计两千多人。
随阿方索一起返回新安县的还有李秀成缴获的那十二门火炮和那支七百多人的炮队,他们将会部署在小荆山上,射程足以封锁船厂两侧的航道。
十四日下午,冯天养带队抵达了因为士绅大户和县衙官员都已逃跑显得纷乱不已的东莞。
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城门大开。
街道两侧处处门窗紧闭,不少人透过门缝里看着这支陌生的军队。
由于城内实在过于纷乱,为了防止流氓盗匪趁火打劫,冯天养不得不让二团分拆建制,分别控制了城门、藩库、粮仓、主要街道,以及县内几个豪商家的宅院。
一团一营二营在县城留守,三营分拆建制,两个连分别南北两个方向前出警戒,剩下的那个连在下面的乡里清剿那日逃出来的部分散兵游勇。
随后又宣布了宵禁和军管的政策,从二营中抽出一部分扫完盲的军官临时充当县衙各房的事务官,维持县城的日常秩序。
十六日下午,曾绾娘带着临时抽调的三十多名吏员匆匆赶到东莞,接管了县城各处和县衙的管理。
冯天养得以将二团的两个营兵力集中起来,手头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机动兵力。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苏峻堂和黄胜联名给他的书信。
主要内容有三点。
其一,苏峻堂已按照冯天养战前安排,以私人名义致信叶名琛,可以接受有条件的和谈,让叶名琛派人来谈。
其二,容闳来信,英方派往印度的两艘舰队已经归建,此外还有两艘二级舰也加入了香港舰队,英方正加紧为战舰补充战斗物资,疑似即将有大动作。
其三,船厂清军如何处置,是否还需要发动工人暴动驱逐清军?
冯天养提笔写下回信,表示自己将在东莞前线坐镇,同时等待叶名琛派来的谈判使者,船厂清军如不老实,可以让炮营在小荆山上进行封锁航道的演习以作震慑。
工人暴动的事情暂时先不用发动,避免工人群体受到较大损失。
其余的事情等到他和叶名琛谈判完再定。
单凭己心之想法,冯天养其实也想直接将脑袋后的辫子割了,打起反旗轰轰烈烈的干起来。
反正叶名琛短时间内业调不出第二支能围剿自己的清军主力。
但英国人在后面虎视眈眈,如果冯天养此时将叶名琛弄得狼狈不堪,以叶名琛毫无担当的品性,难保不会再当一次耆英。
因为冯天养记得第二次鸦片战争本就是打打谈谈,甚至边打边谈,先后持续了四五年之久。
暂时给叶名琛些体面,给自己创造一个相对平和的发展环境,同时也可以避免叶名琛因为内忧外患向外国人妥协。
当然,在此之前,已经到手的战果势必要尽快吞进肚子里面。
回信之后的冯天养将还未解散的那两千多东莞民夫组织起来,在二团一个营的护卫和监视下对东莞内各个地主大户的宅院和庄园来了个字面意义上底朝天。
所有宅院只留外墙,内墙全部拆除,所有庄园全部掘地六尺以上,再精妙的什么暗格、夹层、密道以及藏有金银的地窖通通都得暴露出来。
一番辛苦下果然有所收获,在几个为首的举人和富商家中发现了那种千斤重的大银球。
四五个大银球重量不一,估计总价值大概在五万两白银左右。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士绅家中的金银珠宝等等财货,总价值在九万两白银左右。
收刮到这笔财富的冯天养颇为欣喜,因为他不仅凑齐了亨利采购的第一批设备所需钱款,还有余力去推动别的事情。
将这笔财富运回新安之后,冯天养把内心忐忑不安的东莞民夫队给解散。
这支民夫队伍的成分太复杂,他瞧不上。
五月二十日,冯天养在县城和各个乡下的交通要道广泛贴出告示,宣布了将根据户房的账簿,将已逃跑地主的土地收归县衙,中稻的地租降至四成,未逃跑的小地主土地暂归己有,但要和县衙一样,将中稻的地租降到四成。
在这份告示的旁边还有一份待遇优厚的募兵告示,表示将会在五月三十日在东莞新招募三千人,一应待遇标准都是参照新安县同等待遇列出,吸引了全县穷苦年轻汉子的目光。
唯独这个告示的落款有点奇怪,不叫团练。
叫粤东特区防卫旅。
冯天养这边正努力把到手的战果消化吸收,叶名琛在总督府却有些愁云惨淡的意味了。
总督府后院内一片寂静,所有的仆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水榭中阴郁了好几日的叶名琛。
在战事结束的第二日上午,便有低级军官骑马赶到了广州,带来了东莞大败的消息,但当时叶名琛还不敢确信。
毛淇算是广东清军有名的战将了,手下的部队火器也都是自己重点配给的,在整个广东清军中都堪称精锐。
去年夺回汀州之战时,一万出头的部队压着几万起义军打,怎么可能在新安县这区区几千人面前栽跟头?
但当东莞的官吏士绅如同潮水一般涌到广州,连同花县绿营报告有一支打着新安团练旗号的部队出现在东莞界时,他也不得不信了。
在冯天养贴出降租和招兵告示的当日,在广州的叶名琛也终于接到了来自毛淇和谷万诚、穆山三人联署的战报和请罪文书。
此时的叶名琛已基本了解了战况,但唯一让他不解的事情是,炮队怎么会叛变呢?
这支增援的炮队是他从自己的督标抽出来的,千总还是他亲自提拔的,平日里待遇也不错,怎么就叛变了呢?
还有突然出现的那支太平军马队。
难道冯天养果真是太平军的人?
将三人的请罪文书和战报细细翻阅之后,叶名琛不得不勉强自我劝解一番,免得因为怒急攻心而昏过去。
东莞大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广州,各种各样的流言满天飞,有人甚至传言冯天养接下来就要和太平军一起来打广州了。
叶名琛不得不让德纳从肇庆府抽回了五千清军,前出到花县设防,这才稳住了广州城纷乱的人心
但清流士绅们却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叶名琛,指责他用人不当,养虎为患,致使今日酿成大祸。
仲喆甚至辞去了总督府幕僚一职,和十几名广东清流名士联署写了一封控告他的信,直接递往了京师都察院。
柏贵倒是和他保持了一致,亲自出面,努力安抚住了广东本地的豪族大户,甚至还从十三行为首的大海商群体中筹了五万两银子用组建新军。
但经此一事,叶名琛作为总督的威信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得不倚靠德纳和柏贵二人为他支撑场面。
这也意味着叶名琛必须将手中的权力分享给二人。
一片寂静之中,两个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惊醒了正在沉思的叶名琛,其人抬头一看,脸上紧绷的神情总算放松下来。
“见过中堂。”
“见过中堂。”
柏贵和刚刚从粤西返回的赵寒枫两人联袂而来,各自见礼。
“来,坐。”
叶名琛来不及多客套,让两人入座,然后将近几日汇总的战报和苏峻堂的信一并递给赵寒枫,让赵寒枫先了解情况。
赵寒枫看的十分仔细,细细看了足有两刻钟,看完并未着急出言,而是深思熟虑后正色开口:
“中堂,广东已无可调之兵,先谈吧。”
五月二十三日,冯天养终于等到了叶名琛派来的谈判使者,而且是一队老熟人组合。
赵寒枫、孟作东、万祥鹏。
“见过师叔,师叔安好。”
“孟兄、万兄,好久不见。”
冯天养依旧和往常一样与三人打招呼,赵寒枫面色如常只是颔首,万祥鹏却是恭敬的起身拱手还礼,神色中颇有些惶恐感慨之色。
一番无用的客套和机锋过后,赵寒枫向冯天养转达了叶名琛的条件。
一、释放所有战俘,交还缴获的火炮、火枪等军械。
二、退回新安县界,配合叶名琛做好善后事宜。
作为交换,他可以暂不宣布冯天养是反贼,也保证半年内不会再调兵前来围剿新安。
冯天养看完之后不仅哑然失笑。
“师叔,我知你身不由己,不愿使你为难,只是中堂未免太无谈判之诚意,我这里也有一份谈判条件,烦师叔带回去,先让中堂派外人调查下如今英人在香港战舰的数量,相信中堂会好好考虑我这份条件的。”
“什么意思?英人增兵港岛了?”
“那是自然,英人目前在港岛之二级舰已达六艘,更有大型武装商船几十艘,正在加紧补充战斗所需物资,师叔如果不信,让探子去军港一探便知。师叔不妨暂回广州,将此事禀报,相信中堂会开出新的条件的。”
“多谢告知。”
面对冯天养委婉的逐客令,赵寒枫也无颜强留,带着屁股还没坐稳的孟作东和万祥鹏匆匆离去。
冯天养将一行人送出城门,估计着对方还得至少十日才能回来,于是将精力放到了准备展开的东莞募兵一事上。
这是他能否将东莞战果吞进肚子里面的关键。
赵寒枫带着孟作东和万祥鹏三人和随从们匆匆回返。
为了尽快返回广州,他们先是沿着东莞向南直通花县的官道来到珠江畔,然后在珠江畔的渡口换乘官船,在船上休息一夜,第二日清晨便能回到广州。
黄昏时分的珠江渡口烟波浩渺,海天一色,让人心旷神怡,赶路了一天的赵寒枫立在船头,心情刚刚稍有缓解,便听到了几声闷雷声从远方传来。
赵寒枫初听还以为是远处的雷声,但随之连续不断传来的闷雷声却让其立刻变了脸色,面色铁青的扭头看向远方的珠江口。
几艘悬挂英国国旗的大型武装商船横截在珠江入海口处,炮口向西,硝烟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