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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六岁的少年少女(1/1)

  从东京到鸟取,坐上票价最实惠的列车,大概须要七小时的车程。

  一路沿着海边驶过,先到名古屋,再辗转到冈山市,最后穿过群山。如此这般,坐罢近半天列车的他,才能回到那座依居在群山背面的偏远城镇。

  他的家准确说来又在乡下,之后还须要在客运大巴或是乡间电车上颠簸一段时间。

  雁最后清点一遍行李,抬头望了眼悬挂在墙面上的猫头鹰时钟。

  时针已经过了八点,算一算时间,就算此时此刻立即把他腾挪到到下一秒就发车的列车上,等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接近傍晚。

  而在他临走前,也还有最后一件事尚未解决。

  遥事先定好的车票也是十点半的班次。

  他与遥,谈及血缘,只算是青梅竹马;但谈及关系来说,亲密得更像兄妹。遥的父母——石长夫妇先后离世太早,又和他的父母交往甚深。

  六七岁的女孩孤零零住在空荡荡的两层住宅里,实在可怜,就只得由他们照顾了。

  再之后,他与遥已经一起生活了近十年。

  吃同样的饭菜、上同一所小学、用同样的浴缸和花洒洗澡……同时洗的经历也有过,直到后来朦朦有了男女意识,才害臊地分开。

  后来又上同一所国中,国中毕业后,一同跑来东京上学。

  高中倒不再是同一所——其中缘由复杂,兴许还受了石长夫妇的影响,遥择了一所女校。而他则尽可能上了学习成绩所允许的最好的公立中学。

  “遥!行李收拾好了?”

  确认罢了所有电器都已断电,他隔着老旧出租屋没有铺设隔音板的木墙,朝隔壁高喊一声。

  嗒!咔!咚!

  隔壁传来一阵各式各样物件歪倒落地的声响,叮叮当当乱成一团。

  消停过后,遥的声音便同样隔着门板朝他这边传来,语气里满是仇怨。

  “莫要出声呀!我还在直播呢……”她说。

  “耳音?”

  “嗯。”

  “早上八点,做这个给谁听……”

  遥在直播上新添耳音这一项目是从最近一学期才开始的。每天九点他都已经出门,还是第一次知道竟然安排在这种时间。

  “可多着呢!美洲人、欧洲人、还有许多像我一样昼伏夜出的吸血鬼,都指望着我直播来的耳音入睡勒。”遥不服气般说。

  此人从来东京的第二个月便不去学校了,一心窝在出租屋里,捣鼓各式各样的项目在网络上直播,越播越晚,乃至到最后演变成昼伏夜出。

  每次要是他晚上空着肚子回来,就必然只得喝遥煮的味噌汤;早上也根本没有牛奶面包或是煎蛋玉子烧享用,要跟着她一起吃拉面或是咖喱饭。

  而不吃又没得办法——他对料理一窍不通,每天在外面吃又会平添一笔开销。

  他倒是有一定的收入来源,但眼下并不富裕,实在是不容许他挥霍的。这一点从他们还住在颇为老旧的木结构集宿楼里就可见一斑。

  真要是有钱了,第一时间考虑的定然是怎样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又怎舍得花在吃饭上面……

  “雁,你不是要去哪里的医院见什么谁一面?多久回来?”

  “大概一小时。”他估算时间,旋即又不放心地补充,“回来之前听你耳音的欧美人和夜猫子能入睡?”

  “什么夜猫子!那是吸血鬼!”

  “总之能入睡?”

  “当然能!就算他们不睡我也该停了。”

  “然后再半小时可收拾得好行李?”

  “那时你莫不是已经回来啦?”

  “要我收拾?”

  “嗯哼~?”

  只有这种时候,遥才会用上她那让旁人听罢了只觉得分外可爱的俏皮尾音。

  而他早已听过不知多少次,对这种撒娇耍赖的手段再熟悉不过,长吸一口气,严肃几分。

  “那我就两小时后回来!回来之后就立刻拍马赶去车站,在此之前你必要把行李收拾好。”

  “诶——!怎么这样!”

  “你那屋子里内衣袜子扔得到处都是,要我怎么进得去?”

  垃圾倒是勤处理,也拖地擦窗,唯独从不整理屋子、所有东西一概乱扔这一点始终不改,甚至愈演愈烈。

  “小时候你可还穿到身上过勒!现在又嫌弃了。”

  “那不是你要我替你去学校的时候穿的?小学里拢共才五个老师,哪个不认识你和我?害我被笑了好久。”

  此事也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创伤,此时突然说出来,同样引发了遥一时的愧疚感。

  “唔……”她败下阵来,应允他说,“行李我自己一个人收拾,但你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我尽快。”

  “可要办完事就回来!别在那里聊闲话。”

  “一定一定。”

  他答应木墙板对侧的遥,踩着帆布鞋走出门去,坐上东京都内的通勤电车。

  遥口中“哪里的医院”在文京区,从他出租屋这里过去,坐电车只要十分钟。

  去见的“什么人”是与他共事的一位插画师,要在他回鸟取之前商谈好最新一卷轻小说的插图与封面。

  实在要说的话,用邮件或是电话也是能商讨的,就算是他回到了鸟取去也不打紧。

  但毕竟是长住在了病房里的病人,医生和亲人一类总会考虑辐射啦、身体活动啦之类的情况。

  更况且据说他那插画师得的还是癌症一类难以治愈的病症,最近更是在将要准备手术切除治疗的阶段中,也不得不谨小慎微起来。

  他与插画师的联系并不频繁,只在每新一卷商讨将哪段剧情用作插图时,才在编辑的催促下联系一次。

  此前也都是用邮件——上次是在二年级第一学期刚刚开始的四月,大概当时还未检查出什么样的病症,继而住进医院。字里行间尚且留存着分外饱满的活力。

  面对面的交谈,在此行之前从未有过。

  这算是第一次,也希望不会是最后一次。

  即使医疗技术始终未停下发展,但谈及癌症切除手术,失败的风险也实在不小,手术后的存活时间更无法有所保证。

  编辑两天前告知他关于插画师如此这般的危险处境时,语气里夹杂的情感同样悲观。

  “按照现在医疗的诊治标准来说,只要手术后能延长半年的寿命,都算是手术成功了。”

  编辑的字里行间流露着莫大的悲哀。当时那话、那语气、连同那每一个字眼,至今都完完整整无比清晰地留存在他记忆中最容易触碰到的房间。

  “可是……可是啊!

  “谁又怎甘心只活半年呢!

  “而她也才和你一样,

  “才十六岁啊……”

  那人的脸只要皱眉便会挤出三两道皱纹,头发花白并永远留不到寸长,喜好吸烟,身形消瘦苍老——似乎他接触到的吸烟的人都总有这样一道印象。

  当雁见到他靠在椅背斜望窗外的天空、一面吸烟、一面摆出分外愁楚的脸时,竟有一瞬想到川端康成,恍惚感受到一抹神似的气质来。

  至于川端先生的书,他实则只看过《雪国》,因而只要联想便必定源自《雪国》,如此那抹气质的源头便陡然明晰了——或许是样貌,或许是才能……即将见面的那名少女身上定是有着如叶子点上寒山灯火的眼睛一般珍贵的事物。

  令凡是瞧见她的人,便不忍见她就这般半途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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