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色的洪流裹挟着世间的万物。
万物毕恭毕敬地运行在既定的轨道之上。
这便是袁锦眼中的世界，这正是沐九歌担心袁锦会对尘世失望的原因。
她的眼睛看得太过遥远，又太过深邃，以至于当下的以及表面上的都会失去色彩，而她又无法重新回到苍天信仰的怀抱里。
即使是以命相搏的战斗，对袁锦而言，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做该做的事情。
没有紧迫惊险，没有意外之外。
一切都是早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袁锦稍稍倾身，刚低下头，脑后便扫过了短枪化作的凶恶的黑风。
少女负手前踏，像是即将跌倒的踉跄。
细长的圣枝在白嫩的手指间像是蝴蝶翻飞。
不过在她眼中，倒也不全是这样。
在苍色的洪流中，有的人就像是突出的礁石一样，撞上他的一切江流都碎成了浪花，原有的轨迹也变成了一团乱麻。
那样的礁石，袁锦很早之前就遇到了。
托那个人的福，原本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也一头撞进了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向。
那不是由力量主导的。
即使是和他拥有同样力量的猎妖师，袁锦观之，也并没有超出苍色洪流。
关键的区别似乎是在于心。
所以，其实袁锦对待尘世生活的态度比沐九歌以为的要积极得多。
尘世的万物并不总是只有一个色彩。
而在改换了方向的苍色洪流之中，她也看到了以前从未奢想过的，小小的，确实的温暖。
袁家对她确实还不错。
为了不让沐九歌和那些老头子伤心，她也姑且是以相当认真的态度在对待眼前的以命相搏。
“咕……！”
风玖只感觉汗毛倒竖。
过长时间的全神贯注维持无损境界，已经让她的精神临近极限了。
方才风玖的左枪前扫没能将敌人赶出预定的范围，那个面具少女伏低上身，像是正要撞进她的怀中。
我失误了？
不！是对方换打法了！
直到刚才，一直都是风玖发起攻势，而后面具少女以对攻截断进攻，风玖不得不继续改变方式，继续进攻，以保证自己不会被对方后发先至的剑势击中。
而越是进攻，风玖越是会意识到对手的恐怖之处。
每个细微的动作都精准至极，每一分力道都被恰到好处地运用，没有丁点浪费，剑术更是神乎其神，比起道术都要不遑多让了。
她被压得喘不过气，面对怒涛般的剑势，她甚至找不到空当使用道术进行更多的加持。
风玖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台精细至极的蒸汽机器对抗一般，那台机器的算符空洞中大概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几千甚至更多种类的剑术。
风玖不断地进攻，反而是她在那柄没有护手的细长长剑下保护自己的动作。
那剑术机器唯一存在的缺陷可能就是，机身的材质似乎并不算出色。
面具少女的无损境界乃是只有一个凡人少女的全力，没有修炼武术的体能增长，也没有道术的加持，仅仅只是依靠精准到可怕的执行效率在推动剑术。
风玖一直在苦撑着对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方的体能一定会滑落，她每撑过一合，就会离那个时刻更近一分。
现在，对方极大地越过攻防线……
要搏命了吗！
阴影覆面之下，风玖默默地咬紧牙关。
她猛然后踏一步，将右手短枪猛砸在左手短枪枪尾。
阴影再度纠缠重构，结构所用的阴影越多，越是坚固和锋利。
双枪再度合为一杆大枪。
风玖手握枪身的中段，将枪头和枪尾当做两柄短枪一样挥舞防御，在这个距离下，可以形成密不透风的防御！
然而，死亡的寒风依旧吹拂风玖的阴影覆面。
面具少女宛若寒风中的鬼影一般，阴魂不散。
方才后踏争出的距离，转眼间，便被蚕食殆尽。
更加危险的是——
那把剑呢？！
仿佛是临近悬崖，不绝的寒风和死气一刻不停倒灌进入风玖的口鼻。
不知什么时候，那柄总是对准了她的咽喉和手腕的长剑已经脱离了她的视野。
风玖马上检视了闪回的瞬间画面。
是在刚才面具少女突进的时候！
她俯身的同时，双手背在了身后！
也正是那时，圣枝脱离了风玖的视野。
攻击……会从哪边……
阴影覆面之下，眼眶之中的墨黑眸子飞快转动。
面具少女抬起了头，白色面具之后，湛蓝和洁白的华光闪动。
可能发起攻击的角度……可能会采用的剑路……
连续后踏的风玖瞪大了眼睛搜索着即将袭来的攻击，握住大枪中段的手用力已经用力得指节泛白。
或许是精神临近极限太久，她好像听见了紧绷的弦断裂的声响。
风玖感觉到了一阵恍惚，而这几乎是致命的。
面具少女的身形在她的恍惚之中消失了。
眼前的地面空空如也。
还没等风玖像是卡住了的脑袋理解现状，一柄长剑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具少女消失的地面上方。
那是一体锻造而成的危险武器，上面并无保护剑手的护手，是面具少女所使用的剑。
那柄剑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风玖的视线里，雪白剑身上的花朵和藤蔓缠绕的圣言是如此的清晰，她几乎能嗅到那金属的气味。
代表着轻盈而锐利的金属的气味。
就连剑长和剑重都变得清晰无比，就好像她已经在用筋肉骨骼体验剑刃的触感一般。
轰！
以风玖左脚踩下为中心的地面产生了沉降和破碎，裂纹像是蛛网一般飞速扩散。
巨大的警兆迫使着她爆发出更大的力量，脱离，准确来说，是逃离了那把剑的剑围。
扩散的狂风吹起了袁锦的白发，地窖里的残存的烛火被吹得摇摇欲坠。
飞扬的烟尘里，少女缓缓直起了腰，她抬起手摸了摸面具。
还好完好无损。
她刚才既没有凭空消失，也没有挥舞圣枝，圣枝就捻在她左手指间，自然地垂落在身侧。
这种技术实在是有些太过消耗体力了。
刚才袁锦借由假动作来让对方的预见出现了幻觉，那是沐九歌很喜欢用的技术。
趁着袭击者已经撤出了足够远的距离，袁锦站在原地小口地喘息了起来。
只有对达到了一定造诣的武人才会生效的技术，如果对方水平低劣到连预见都做不到，那也只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而对方的水平超过一定造诣，要干扰对方强大的预见也会十分困难。
而这位阴影里现身的袭击者，就属于后者，武术的水平已经超过了这项技术原本要求的一定造诣。
袁锦不得不当场进行特制化的改良，为对方量身定制了一个幻象，这意外得很消耗体力。
好在沐九歌总是乐此不疲地精进这项使用条件苛刻，应用范围狭窄的技术，一开始的完成度就很高，所以袁锦才能在战斗中顺利完成。
目前来看，需要的效果完全已经达到了。
袁锦抬眼看了看几乎撤到地窖边缘处的清冷身影。
在缠斗中，袁锦也被枪刃逼迫着远离了猎妖师，不过现在还位于房间中心的她，当然是要比此时的风玖要离叁柒肆近得多了。
那个人，武术只是普通水平，但是操纵阴影的道术却很棘手。
不仅武器变来变去的，而且附着在身上的影子还会极大地增幅她的力量和速度。
她本身也……非常擅长战斗。
袁锦心里留下了那样的印象。
擅长恃强凌弱，也擅长以弱胜强，经验非常丰富的样子。
惊走对方是必要的。
因为消耗战对体力平平的袁锦来说非常不利，她需要这个喘息的机会。
尽管，在离开圣枝的威胁范围之后，对方应该会马上使用那些效果诡异的道术。
袁锦看向酒窖的边缘。
清冷女子身边的阴影果然更加地活化翻腾起来，似乎正要变成某种狰狞而可恶的形状。
不过，袁锦只需要喘这么一会就可以了。
她从怀里取出火铳，然后头也没回地对准身后的猎妖师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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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妖师们因为相近的感性，彼此间以兄弟姊妹相称。
但是实际上，除去有固定小队编制的部分猎妖师，大多数猎妖师都是单独行动，彼此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甚至两个分属不同支系的猎妖师，从来没有打过照面也是可能的。
就和被禁止的以兄弟姊妹相称一样，这也是天师教所希望的。
反正有乾坤树系统和天之启示，在需要的时候，猎妖师们就可以完成宛若一体的协同作战，彼此间不需要多余的联系，来增加管理上的麻烦。
不过，这也并非完全没有例外。
有那么一位猎妖师，无论是教团中的谁都会不可避免地与之产生联系，所有的预备役乃至现役的猎妖师都需要在他那里学习剑与火的技艺。
如果说，猎妖师彼此间的感情是类似兄弟姊妹之间的感情，那么对于教团的教长，则要复杂得多，那应该是类似于师长乃至于父辈的一种情感。
对于那群尚且年幼的孤儿而言，那位老人可谓是活的传奇。
猎妖师中的猎妖师，明亮得犹如照亮长夜的熊熊火炬，就算说是猎妖教团本身的象征也不为过。
孩童们都曾经仰慕过那意志燃起的火光。
沐九歌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曾经像是父子，像是爷孙，相伴着走过圣城的漫长街道，在夜色和道铃声里谈论着剑术的剑理，以及遥远的未来。
妖魔净除的未来。
怎么会是……教长……
晕眩直至此时也还盘旋在沐九歌的脑海之中。
沐九歌甚至更情愿那个老人早已经死在了教国的混乱里，也好过现在要与他为敌。
恍惚、混乱接连闪过，都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表面上看，沐九歌只是稍微晃了晃身子。
“这可不行。”他说道，“这可不行！”
沐九歌的语气再度变得昂扬起来，就像往常那样不可一世。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支系和序列的话，您得自己来看！”
沐九歌一只脚猛踩在妖魔的残躯之上，向前招手，做出了挑衅的邀请动作。
“来了。”
第二个字吐出的时候，声音出现的地点就已经变成了沐九歌的身前。
两柄圣枝如同天罚的落雷斩下。
沐九歌横过青金巨剑，砸向那轰然作响的雷鸣。
作为玛亥希支系的猎妖师，沐九歌真的很少有这种体验，那就是他反而成了被力量压制的那一方。
雷鸣在沉重的剑刃上炸响，他结实地架住了那两柄圣枝，也只是架住了而已。
交错斩下的圣枝纹丝不动地抵住了青金大剑，就好像剑刃上涌出的雄浑力量不存在一样。
沐九歌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对着一座大山挥剑。
苍蓝色的道袍旋转翻飞，老人以双剑作为支点旋身跳起，他的身姿完全不似年迈的外表，矫捷而迅猛，犹如猎食的凶兽。
“你刚才过于动摇了。”
教长半蹲着踩在了呼啸的大剑之上。
“无用的感情会使剑锋变得迟钝。”
“你所受的污染急需要一次再教育。”
沐九歌向后仰头，圣枝在他眼前交错掠过。
几缕被切断的发丝在空中飘下。
遮住沐九歌狰狞大笑的白色面具还是完好无损的。
作为猎妖教团的教长，他认识每一位猎妖师的脸，但是那张无相的白色面具阻碍着他的判断。
“别那么着急！教长大人！”
青金巨剑猛然下沉，剑身上已然运起沐九歌的太极之劲，纵然是轻如鸟雀，也断然无法飞起。
然而，这等动作早已为教长所预料。
老人陡然踩下右足，仅在瞬间将混元如一的太极劲力踢得溃散。
云之示现失控一般地砸向地面，剑身之上，则是苍龙腾起。
沐九歌的半身也被失控的沉重武器带歪过去。
果然用剑术与教长抗衡太过勉强了。
在和洛基支系的猎妖师交手的时候，沐九歌的秘火解放程度就已经在一阶段里高歌猛进了，然而这并没有让沐九歌在和教长的作战中取得任何的优势。
他已经落入了下风，而对方甚至秘火解放的程度都完全不如他。
毕竟是猎妖教团的活象征。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组建什么新的猎妖教团！
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东西！老糊涂了吗！
心中的怒号化作了狂啸的火焰。
要用天剑封印，还是用秘火解放来迎敌？
没有片刻的犹豫，沐九歌的愤怒便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紧握拳头，猛然砸向胸口，心脏之中的圣枝残片划动，更加猛烈的白色火焰从猎妖师愤怒的心底迸发出来。
“变，身！”
咏唱简短而肃冷。
白炽的烈焰和墨绿的魔染化作无当的风暴。
邪异而暴虐的意志正在呼唤一场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