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火光。
袁锦看得很清楚，那是从酒厂中的东北方向的高处所升起的无明火焰。
几乎就在火势燎天的一瞬间，夜幕下的阴影、建筑物的细节、一切的一切都都像是被洪流冲垮一般。
无明的火光只持续了一瞬，就淹没了一切。
待到袁锦的眼睛再度能够视物的时候，她眼前已经换了一番景象。
与其说是明亮，倒不如说是失色，天空像是无色的干燥画纸，已经泛黄的白纸上涂抹着些许灰蒙的色彩。
长风吹拂，低矮的建筑，空旷的街道似乎都在这漫长的寒冷之中枯干，然后开裂，最后破碎成这冻风里的石砾。
又是这个地方。
袁锦漠然地看着四周的景象。
旧时的砖瓦一沙一叶地在袁锦面前真实无比地怀念，就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记得很清楚，因为她的记忆本就很好。
她并不对儿时生活的，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地方，那个北地的小镇抱有任何的怀念。
又是梦境。
袁锦伸出双手，握了握拳。
她看向路边的积水潭。
从那里面倒映出来的，并不是遍体鳞伤的茫然乞儿，而是一名穿着长裙，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已经快有沐九歌高了，只矮上一头的样子。
三年过去了，沐九歌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袁锦却还在成长，如今他们俩看上去的确是更像兄妹。
袁锦随意地在街道上逛了逛，街上的酒肆和商店不只是为了御寒而没有开门，那更像是因为太久没有人居住而显出的破败的样子。
沐九歌理所当然地没有在附近。
想来应该是被分割到了其他的梦境之中。
梦境道术攻击的目的应该就是这个。
表情漠然的少女游荡在破败的无人小镇中，心里思考着事发前一瞬放出的无明火光。
那是一个影响范围相当大的梦境道术，可以将范围内的人全数拖进各自的梦境之中。
如果是对方的目的是为了攻击沐九歌，使用这种范围的道术，意味着施术者实际上并不知道沐九歌的准确位置。
考虑以沐九歌作为对手的话，分离他的队友，也就是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可能只有将她作为人质要挟，这并非是能够马上奏效的削弱沐九歌的战术。
而且，直到现在，敌人都没有袭击过来，根本不像是想要控制她作为人质的样子。
也就是说，这个道术的针对目标并不是特定她或者沐九歌，她们仅仅是因为在范围内所以被波及了。
而且，那个道术发动时的景象……
袁锦回忆着当时几乎照亮了天空的火光。
如果不是她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沐九歌身上，当时她也有可能注意不到梦境覆盖到现实上的瞬间。
拥有着【苍之眼·源流】这种灵眼中的灵眼，都有可能注意不到那个瞬间，更遑论其他人。
基于受术者记忆和感知生成的逼近真实的幻梦，其目的……
袁锦眯起了湛蓝的双眸，眼中闪过危险的神彩。
其目的正是为了让人分辨不出真实与幻梦。
与其说是攻击，倒不如说是为了实行欺骗。
袁锦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武器，那是潜入酒厂之前，沐九歌交给她防身用的。
一柄没有剑格的银白剑刃，澄澈的剑身上覆盖着古老玄奥的花纹和咒言。
圣枝，沐九歌曾经教过她使用这种武器，她能用得很好。
这个梦的质感，就和那时沐九歌从空中的白焰里现身的身体一样。
肆意狂妄的蹂躏现实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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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童领着白无夜走进了厂区中的一栋阁楼里，楼体修得十分雅致堂皇，不过离酒厂的生产车间也离得极近。
迈进阁楼之后，白无夜能够听见工厂里蒸汽锅炉的轰鸣。
设计的品味真差。
白无夜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道童带的路并不是通向楼阁的上方，而是转入了侧门的小道。
那是一条向下的石阶。
就像是通往九幽的道路一般，白无夜的脚步踏在石阶上，原本徘徊在耳边的蒸汽锅炉的轰鸣不知何时已然远去。
光亮只有前方道童手中的灯笼，橙黄的光芒晃荡着溢出了形体。
光之盈满。
“切勿在天师面前失了礼节。”道童看着白无夜像是有些走神，特意提点道。
白无夜抬头看见，道童已经将他引至地下一重圆形的地库门之前，他俯身作揖：“谨遵高功教诲。”
沉重的钢铁机括转动，在白无夜踏入那橙黄的灯光后，厚重的库门再一次合紧锁死。
白无夜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地库之内，这里原本是酒厂用作发酵和储藏酒液的地方。
悬挂在石柱和墙壁上的矿石灯散发出明亮的橙黄光芒，照亮了地库。
累起的铁架上放着一罐罐棕色的陶缸，再往里走，灯火更加明亮，房间中的架子上摆放的东西变成了圆滚滚的橡木桶。
白无夜原本以为自己会看见的是一群身穿教袍的剑士拱卫在尊贵的天师身旁，天师或坐，或站，眉宇间定是在思虑着扑朔迷离的灵思。
实际上，他在地库深处看见的却是一个抱着酒坛，双腿大开坐在台阶上的糟老头子。
发髻不整，眼神迷离，老人的脸上浮现着不健康的红色。
若非是那件满是脏污的青黑色道袍，勉强能够看清星辰和月轮的纹饰，白无夜也绝无法认出眼前之人就是尊贵的天师。
尽管有些诧异，不过白无夜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分毫，脸上依旧是亲切和煦的笑容，恭敬地下拜。
“云之国静默机关武官煌骑，有幸拜见天师尊面。”
“啊？”
“云之国的人？”
抱着酒坛的几乎昏睡过去的老人抬起头，视线在眼前青年的白发上停留了一瞬。
他似乎清醒过来了，眼睛睁得更开了些，脸上浮现出欣喜的色彩。
“云之国的人！你们这酒做得是真不错啊！”
“改进的工艺很好！”
“酒液澄澈，入口绵柔而醇厚，时代还在滚滚往前嘛。”
“真好！”
老人举起了手里的酒碗，像是吆喝酒友一样。
“这酒窖的珍品储存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年，而且数量竟然有如此之多！”
“云之国的小子，赶紧坐下陪我喝几盅。”
白无夜并不推辞，大步上前，大方地接过了酒碗一饮而尽。
“承蒙天师错爱。”
喉咙微动，辛辣的酒液便像是笔直的火焰一样滚入腹中。
比起驾驶蒸汽装甲时需要服用的种种危险药剂，烈酒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白无夜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再度俯身行礼.
“天师，如今天下动荡，群魔昼行，我等担心您此时正暴露在众多邪恶的威胁之下。”
“还请移步静默机关总部的堡垒，我等必将誓死保围苍天之神圣不受邪恶侵蚀。”
“邪恶？”坐在台阶上的老人挪动了一下位置，靠在台阶上，斜看着眼前行礼的青年。
“你们都见过墨轻尘了吧？”
算是见过吧？
白无夜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作为静默机关的高级武官，且是天师搜索任务的负责人，白无夜当然有权知道第一次和天师的接触发生了什么。
天师的护卫反叛，并且被猎妖师杀死。
“你们杀死他了吗？”老天师继续问道。
白无夜脸上的笑容没变，迟疑的时间几乎没有。
“我们基于一些战场人员的临时判断，认为那位术士明显表现出了非常危险的攻击性，以及精神的不稳定性。”
墨轻尘是天师的护卫，使用假身和静默机关接触可能就是天师的决策，所以那场海上大战未必就瞒得过去。
适当地展现出静默机关的力量，也有助于在接下来的谈判中获得更有利的位置。
“他极有可能会对我国国防，以及您的安危造成损害。”
“是的，我们杀死了他。”白无夜笑容满面地说道，“您是因为……”
“不，不，我还得感谢你们杀死了他呢。”老天师仰面又灌下一碗酒，“不然的话，他现在早就来杀我了。”
“天生的圣痕、黑羽的铠翼、东征的亲历者，青城世家的血脉、我的护卫……这些种种都能给他的虔诚背书。”
“而他本人也的确是一位坚定不移的信徒。”
“但是最终，他的剑也还是指向了我。”
“这会是邪恶导致的吗？”老人手中的酒坛倾斜，澄澈的酒液倾入酒碗。
一个一直以来都存在静默机关内部的猜想正在从白无夜心里浮出，那个猜想本就因为沐九歌带来的猎妖师内战增加了更多的说服力。
而如今，他似乎正要亲耳听见那个猜想被验证的瞬间。
“不，指使他的一定是另一位神圣。”
“另一位尊贵的天师。”老天师像是嘲弄一般，开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