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出现妖剑狩的传闻时，疤面并没有在意。
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至今仍然不愿意接受时代更替的剑士犯下的愚行，很快就会被国家机器的火铳肃清。
只是那传闻之中的形象，和几年前血洗下城区的那个人越发地重合，他才逐渐取回了那份恐惧。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话……
只是火铳的话，根本就无法阻止他。
那白袍青年站立在河岸上，一手提着细长的钉剑，一手提着火铳，斑驳的血迹溅满了白袍，在他脚下，猩浪起伏，更加血红的浪涛之中，无数尸体翻覆。
青年脸上笑容因愉悦而显得越发的狂气。
那是最常出现在疤面噩梦之中的景象。
大抵是在那一日里，他亲眼看见了噩梦的具现吧。
那并非是武术能够做到的事。
那绝非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
那毫无疑问就是怪物。
无论是多人一齐的射击，还是来自背后的铳击，都无法打中那个怪物的衣袂。
那个怪物夺过围攻它的帮派成员的铳枪，并非是为了还以铳击，就只是为了可以挥舞另一块铁而已。
人如果被铳击命中的话，大概率很快就会死掉。
而那个怪物的攻击的目的，则是为了对他们这帮敢于靠近的蠢货施加最大程度的痛苦。
这在当时疤面是没有马上想明白的。
当时，他只是帮派之中的一个普通打手，因为生活和义气之类的原因，跟着兄弟们一拥而上。
只是因为一点点残酷的幸运，当时疤面摔倒了，待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些兄弟如同麦子一般被割倒。
四周的街道霎那间就化作了地狱的血海。
入眼之色，尽是血红。
入耳之声，皆是哀嚎。
疤面被眼前的景象慑住了。
那一刻，尽管肆意屠戮的剑刃并没有真的穿过疤面的身体，但那个在下城区逞凶斗狠的打手还是被杀死了。
在那汹涌显现的恶意，噩梦的实在具现之前，他和他的兄弟们曾经所夸示的凶狠根本就毫无意义。
疤面只是因为一时的幸运，暂时没有成为此时满地的哀嚎的血肉中的一员。
这里应该装死，亦或是，逃走。
但就连这么简单的可以用本能来进行的思考，他的脑子也已经无法完成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阴影，攫住了他的心智。
疤面当时就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将要起身的动作，脑海里已经一片空白，任由恐惧如同过境狂风般驰骋。
被血红和惨祸环绕的灾难从他身旁经过了。
为何幸存？
疤面并不知晓。
那时，他所知晓的，仅是生命的脆弱，过往世事的荒谬和虚假。
带着血腥意味的热风吹拂时，他脆弱无比地暴露在那恐怖的灾祸之下。
必须要成为某种更加坚硬的……
幸存下来的疤面怀着那日深种在心的恐惧，开始了剩下的人生。
因为那个已经无人在提起的灾害，外城区的秩序一度空悬，疤面抓住机会，短时间内就爬到了他以前完全没有想过的高度。
但是只是这样也还不够。
被席卷进那个灾害而死掉的帮派成员，也有地位更在这之上的。
这还不够……
尽管已经爬上了实际控制永昼城外城区的巨型帮派的高层之位，掌管了数个城区的生意，主宰底下十几个个帮派的生死。
疤面也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脆弱。
他开始追寻一些更加虚无缥缈的，传说之中的东西。
而在对那深邃的黑暗的探索之中，真的有一个声音应答了他。
昭彰的真理烙入了疤面的心智。
真理的开示能够解释他曾经遭遇过的一切。
不需要任何华丽的辞藻修饰，那开示甚至真实得有些残酷。
但，那毫无疑问就是疤面所追求的东西。
他心悦诚服地拜倒在了金红色的纹样之前，此前，他从来没有注视过虚无之物已经化作钢铁。
这既是束缚，也是保护。
啊啊，就是这个，我所追求的就是此物。
确切无误的安心感将疤面包围。
他再也不会感到迷茫。
即使是那日的灾祸再一次地出现在了疤面的面前，穿着和那日相同的袍服，拿着和那日相同的武器。
心中不可避免地升起了恐惧，疤面在沐九歌面前深深地低下头了，这一切都是必要的礼节。
曾经他所遭遇的慌乱和不幸，皆是因为他的失礼导致的。
沐九歌留下一片狼藉转身离去，疤面则是赶紧跑进了巷道的黑暗深处。
在那件镶有金边的红色大衣出现在视线角落的时候，疤面赶紧深深地埋下了头，鞠躬行礼。
这是在位阶上的低位者理当对高位者所表现出来的尊敬。
“你知道这是僭越的联络对吧。”
肃冷而威严的声音传入疤面的耳中。
“未经上级许可而发言者，当碎其颚。”
惩戒比那个宣告来得更快，这是他们都知晓的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大红的衣角扬起，疤面便感觉到一股巨力抬升。
他死死地压低了自己的身子，让自己不至于被那股巨力掀翻。
疤面咬紧了牙关，将惨嚎也封在已然残破的血口之中。
现在还轮不到疤面开口说话，尊贵的长者说话之时，他不应该，也不能和对方对上视线。
此时，疤面只能通过剧烈的疼痛来感知到自己的下颚。
是拳击还是踢击？亦或是挥舞了某种武器？
疤面无从分辨，他只能意识到自己根据规矩被打碎了下颚。
这是可以预见的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虽属僭越，但亦出于忠义。”
因为擦拭某物而染上了血污的手帕被扔到了地上。
“你不惜犯下了这样愚蠢的罪行，也要拿到上报猎妖师行踪的功劳。”
“所求为何？”
“……！”
疤面抬起头来，忙不迭地开合着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的脸颊，吐出夹杂着红色飞沫的言语。
他极力咬准发音，不过以目前残破的伤势来看，他就连咬这个动作也无法正常完成了。
站在身前之人笼罩在阴影之中，黑暗之中唯有那件华贵的红色的大衣看得分明。
尽管只是些含混不清的呜咽，但是对方似乎能够听懂疤面在说什么。
“净魔宗？”
阴影中的人脸上勾起轻蔑的笑容。
“那不过是一群死剩残兵，整日在静默机关的追捕下四散逃窜。”
“收拾它们不过是迟早的事，又何需我……”
阴影中的高位者正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一阵微小的电流声响起，它恭敬地侧耳倾听。
“【大觋】大人刚刚降下了旨意。”
“杀死城内的所有净魔宗成员。”
“传令下去，即刻执行。”
疤面猛然低下头，再度行礼，他的心已经因为【大觋】的命令而沸腾了起来。
事情比他设想得还要顺利地在进行。
啊啊，果然，追随【大觋】的旨意绝无任何错处，他只需要谨身守分即可。
“……是！”
喷吐着碎牙和血肉，已经渗入骨髓的狂气代为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