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棕发少女身后的还有一人，便是那脸上刀疤纵横的中年汉子，之前提在手中的众多行李已经不见了踪影，徒留双手上巨大而狰狞的铁爪。

　　身形魁梧的武者侍立在身形娇小的棕发少女身后，更加像是一座可怖的小山，古铜色的山岩全是充满了爆发性力量的筋肉，已经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够通过锻炼抵达的身形。

　　棕发少女朝着景祈阳、风玖二人走近，青年和女子握住各自武器的手都不约而同地紧了几分。

　　景祈阳已经记不起上次称呼那少女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了。

　　是三年前？亦或是在更早之前她被选为姬君的降临体的时候？

　　队伍中的所有人都不再以那个过去的名字称呼那个少女，尽管在姬君没有显现的时候，她看起来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他们曾经看做自己的妹妹或者是晚辈的少女已经死了，已经作为传说的活牲，被古老的仙人吞噬了。

　　而这个结果都是自己选择的。

　　景祈阳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动摇，这个结果早在他选定那个有着古老传承的没落家族来实行计划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料见了。

　　不要可笑地露出伪善的假惺惺的姿态，以此减轻哪怕分毫的负罪感。

　　景祈阳暗自咬牙，表面却是神色如常，带着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恭敬的笑容迎接着姬君的临近。

　　黑色繁复的祭礼衣裙和原本活泼生动的棕发少女并不相符，但和冷漠高傲的姬君却是相得益彰。

　　棕发少女已经走到近前，景祈阳望着少女眼中如同剑光一般清冽的眸光，仿佛自己伪装的外壳一瞬之间便被刺穿，露出其下卑劣而软弱的内心一般。

　　姬君眼神下移，看了一眼景祈阳手中的名单，有些困惑地问道：“就只是为了杀死这些人而举行仪式？”

　　“举行仪式，迎接您的回归是家族千年的夙愿，也是我等家臣毕生所愿。”景祈阳低下头去。

　　“得了吧。”姬君不以为然地冷哼道，她指了指身后的武者，“这是我的家臣。”

　　而后她指了指自己，“这也是我的家臣。”

　　“还有那个有着强烈自毁倾向的她的姐妹，也是我的家臣。”

　　“而你们两个，都不是，我可不知道信奉我的道派里会有影阵这样名字的分支，听起来就像是胡编乱造的。”

　　姬君语气平淡地说着，这件事她早就已经知晓了。

　　毕竟棋盘上有一枚异色的棋子，虽然那棋子尽力地将自己刷成了白色，不过姬君依旧能看出来那细小的区别。

　　纵使她对操弄那些东西的道术并不算太擅长，但那也是仙人层面的不擅长，这种事还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而且就算是异色的会自己走动的棋子，仙人依旧能将之在棋盘上移动，她只是对那枚偶尔自己走动的棋子有些好奇。

　　风玖看了看景祈阳，景祈阳面色如常，她也就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姬君大人慧眼如炬。”景祈阳也没有幻想自己所做的伪装能够瞒过显现的仙人，他便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的目的，“的确是如您所说。”

　　景祈阳看了看自己手中已经被划去了所有名字的名单，那些人已经都被天剑的梦境所牵引进来，被他以因缘找到，然后尽数杀死了。

　　名单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永昼城中身居要位的官员，家世显赫的贵族，其中甚至有不少是龙脉九家的后裔。

　　但是……

　　“但是也都是凡人。”姬君视线从名单上移开，偏头看向景祈阳的脸，“你明明是一个术士，杀害凡人为什么要用传说的显现这样绕远路的行为？”

　　“为什么不直接用道术杀死他们呢？”

　　“我还以为召唤仙人的大仪之术是道术的一种。”景祈阳有些奇怪地说道。

　　“是道术，但是召唤仙人是道术之中相当危险和复杂的类型，使用其他更简单的在物质界中行之有效的道术不是更效率吗？”

　　姬君想了想，举了一个符合这个时代背景的合适比喻。

　　“就好比说你用路边捡起的石头就可以轻松杀死的对象，为什么要去从零开始建造一座炼钢厂去生产你所需要的武器？”

　　“也许路边的石头并不足够的坚硬……”景祈阳斟酌着词句说道。

　　他已经有些明白姬君的困惑来自于何处了。

　　“你布置仪式的手段很精妙，你在道术上有天赋，或许只是你过于懈怠了。”

　　景祈阳在众多的棋子中也算是子力较高的一类了，三年前埋下楔子的那一手，让姬君也颇感是妙着。

　　姬君接下来的话验证了景祈阳心中的想法，她不理解为什么景祈阳身为术士不去精进能取得实质武力的道术，来杀死那些仇敌。

　　姬君曾经生活的时代是大魔染之前的道术日渐辉煌时代，那时仙人还行走在地面之上，修行的奇迹唾手可得。

　　精进修为，取得成就，突破境界时也不需要担心白袍的火神，亦或是装甲的恶鬼从天而降。

　　“在如今这个时代精进道术的危险是来自很多方面的，我没有能力一边在仙道上取得进步一边应对残酷的生存环境。”景祈阳颇为无奈地说道。

　　道术之上的种种魔染是一回事，猎妖师和静默机关的威胁又是另外一回事，不过说到底，景祈阳也根本不想成为无数道士和术士们狂热追求的伟大存在。

　　姬君静静地看着景祈阳的眼睛，那冷冽的眼神如剑刃般直插景祈阳心底，仿佛是能照见景祈阳心底那些无数狂妄的念头。

　　“原来如此。”棕发少女笑了起来，锐利的眉眼稍稍柔和了些许。

　　“不考虑真的来当我的家臣吗？”姬君伸出一只手，向景祈阳发出了邀请。

　　景祈阳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白嫩手掌，虽然他对仙人直接的因果和精神上的控制做了道术上的防护，也不能完全指望那些防护正常地生效，但他此时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思考过的一切。

　　不想升华成为人之上的伟大存在，也不想成为那能够分到伟大存在的荣光的眷属。

　　想要杀光人之上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景祈阳能够感觉到自己心底的夙愿依旧无比清晰，没有丝毫的扭曲和褪色。

　　这也算是仙人诚意的一部分？景祈阳忽然想到。

　　风玖有些惊讶于姬君的招揽，不过她完全清楚景祈阳会怎么回答，这不由得让她有些担心起来拒绝仙人的后果。风玖清冷的脸上浮现些许担忧的神色，脚下的阴影开始不安地晃动。

　　姬君看得出来这是在准备从阴影中遁走的遁术，她倒也没有小气到那种地步。

　　只是稍微起了一点爱才之心。

　　比起现在正在主持仪式的那个蠢物，景祈阳完成仪式的手段简直称得上是漂亮。

　　景祈阳这三年时间都花在了收集和建立因缘之上，虽然仅仅是为了利用天剑显现的仪式顺理成章地在梦境中对于没有防护的名单上的人下手，但是对于仪式成立的四支因缘上的理解已经超过太多了。

　　只是机械性地追求着效率地完成仪式的手段，直到整个梦境在接连不断的袭击中重新变回虚无的梦幻，她都别想着凑齐四支因缘中最为重要的一支。

　　进度未能盈满的那一点，就是让尸骸化的妖魔仆兵屠杀了整个永昼城也无法凑出。

　　景祈阳凝视着面前的白嫩手掌。

　　“能在如此近的距离观看您的传说已经足够荣幸了。”

　　最后他还是婉言谢绝了姬君的邀请。

　　“可惜，感觉你的生活方式还是挺适合成为我的家臣的。”姬君放下了手，语气上倒也没有多可惜，好像她早就料见了这个结果。

　　“我的自毁倾向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吧？”景祈阳苦笑着说了一句。

　　分别的时候已经到了，仙人会走向正在准备降生的胎宫，而他们则要前往下一个别处的战场。

　　姬君继续向前走去，景祈阳则让开了道路。

　　“给你一个忠告吧。”棕发少女脚步未停，头也没有回地说道，“传说显现的仪式是超过你想象的危险之物，就算是修炼艰难也不该轻易触碰，不是每一个仙人都像我一样对摆弄棋子没有兴趣的。”

　　“还有你虚构的那什么教派，编的名字难听死了，赶紧换了。”

　　棕发少女和跟在她身后宛若小山一般的身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景祈阳才挠了挠头，就是一个虚构的道派，为了防止危险，就是故意主动避开了古时的道派的命名风格啊。

　　就连供奉的上仙，也是景祈阳胡诌的说是一种失传的上古文字才能描述的仙名，如今只有阿撒托斯这个生造的古怪的发音留了下来。

　　景祈阳在观看了众多仙道古籍之后，才生生编造出了这样一个和哪都不挨着的安全的传说，当然不会因为姬君的喜好而替换。

　　*

　　棕发少女漫步在城市废墟的大道之上。

　　她正在前往仪式的中心，老实说她对涌现一事并不热衷，因为当年她也并非是因为战败丧失了在现世显现的权力，而是自己放弃了那权力。

　　不过也不能说是她没有失败，她只是没有在战争中输给其他仙人，从结果上来说，她所进行的战争行为并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在可预见的未来也无法得到那个结果。

　　这不可谓是不失败。

　　故此她选择了自我放逐。

　　结果反而是因为她选择了自我放逐，她的传说并没有被清除干净。

　　那些传说时不时在历史中显露出只鳞片爪，漫长的时间里，家族、道派、学会……各种组织轮流变幻地传承着古老秘密的残篇。

　　怀着这样那样心愿的信徒、追随者、家臣会将她召唤回到现世。

　　不过那也可能是她自己的意志影响到了那些人，因为仙人就是那样庞大的存在，她想要回到现世看看，希望看见和曾经所见远不一样的景象。

　　只是直至今日今次，她也未能如愿。

　　这次显现是因为一个尊奉她为【夜刀之姬君】的家族的召唤，她显现时也颇为诧异，竟然还有作为女性流传的传说吗？

　　性别对祂来说，没有意义，只要祂想，在显现完成之后，历史上记载的此刻的祂是什么都可以。

　　只是稍微觉得有点有趣的程度。

　　她翻看过这一支家族的因缘。是当年她随口点拨了家族的先祖几句，古老的逸闻自此因为仙人的存在而具备超越大部分道术的威能。

　　起初想要召唤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是为了再说上几句话？还是再得到剑术的点拨？

　　后世的家族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想要召唤她？

　　想要得到更加强力的剑术？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在岁月中风干，家族也已经没落，只剩下长久未曾得偿的夙愿还在延续。

　　“萧，其实你没有必要将仅有的人生消耗在这虚无的战争之中。”棕发少女轻声说道。

　　“姬君殿下。”魁梧的武者宛若山崩一般半跪在地，触地的右膝几乎将断裂的石板压碎，“能近距离看到您的传说是我的荣幸。”

　　语句和景祈阳差不多，句意却截然相反，武者的语气中充满了狂热和坚定。

　　名为萧瓦的武者乃是家族目前最老一辈中硕果仅存的存在，立志完成仪式选择成为术士的姐姐，和作为降临适格的妹妹都是由他抚养长大。

　　尽管只是收养的关系，连血缘都已经不再具备了，然而那夙愿依旧如同薪火在因缘上的每个人身上燎燃、传递。

　　棕发少女摇摇头，仙人的存在太过庞大，通行于狭窄的现世时总会留下扭曲的形变，比如空间的结构，又比如人类的心智。

　　她继续迈步往前，魁梧的武者单膝跪在原地，仿佛是千百年前就已经在此的石像。

　　“那便跟上来吧。”

　　闻听仙人钧旨，千百年前的石像这才拔地而起，缓步上前，再一次跟在姬君的身后。

　　这是无比荣耀的行军，延续千年的夙愿终于得以圆满，萧瓦将亲眼见证【夜刀之姬君】永恒而不死的轮回战斗，将见证至高天玫瑰的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