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歌观察着那些不断被传送进来的武者。
那些武者大多愤怒得像是要发疯，却又泪流满面，想要咆吼，却又精疲力尽。他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目茫然，似乎连自己身处何处都无法理解，失魂落魄。
沐九歌并没有在这之中找到棉的身影。
武者们无声的悲伤像是巨大的浪潮，在礼堂之中翻涌，如同海啸。
他忽然有些烦躁。
那是不必要的情绪，天剑使审视着自己的精神状况，姊妹的失散稍微让他有些挂念，但更主要的是还是眼前的这个梦境的因素。
沐九歌觉察到了，这个梦有着极强的煽动情绪的力量，天剑使的心中只是微微泛起了波澜，而对于那些武者而言，几乎是能够改变心智结构的程度。
“诸君，能行到此处者，莫不是沉睡的猛虎，深潭中的蛟龙。”
“为什么你们面露如此的悲伤？”
台上的华服老人沉声问道，仿佛威严的长辈正在严厉地呵斥后生。
“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悲哀地活着？”
“明明已经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和才智，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为什么依然会遭遇那么多的——”
“挫折。”
“不幸。”
“嫉妒。”
“恐惧。”
老人一个一个地念出的词，就像是一柄铁锤不断地落下，锤击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心灵。
“以及，败北。”
沉郁的疼痛和老人的话语像是尖刀，刺入了武者的胸口，之前在梦境中他们看见的这一生中最无力的时刻，武者们所回忆起的那时的软弱被狠狠地刺中了。
“那当然是因为你们很弱啊。”
“即使是学贯奥义，也一点都不强。”
“为什么要成为武者？”
“武者，一个正在被时代淘汰的词，人们会说，‘为什么不用铳呢？’‘为什么不用蒸汽装甲呢？’，他们不理解这一切，但是你们知道的吧。”
“是因为那个时候你们什么都没有啊！”老人的声音既然像是魔鬼的嗤笑，又像是狮子的怒吼，“你们那个时候握紧了自己的手，那之中空无一物，你们所能挥舞的只有拳头啊！”
“那不正是你们选择武术的原初吗？”
“快些回忆起来吧，曾经令你们奋起的武！”
“它如今在梦境的深处，曾经的不幸里呼唤着你们，呼唤让你们更加强大！”
“来吧，奋起！再一次地奋起！”
“直至胜过一切！”
老人声音高亢，仿佛狂热地唱颂。
“武神所庇佑的人，他将不可阻挡！”
受感染的武者们纷纷应和起来，在那一瞬间，那些人便去到了梦境的更深之处。
沐九歌注意到了梦境更多的变化，正如天堂之梦实质乃是或然世界一样，梦境本就与另一个世界的界限十分模糊，他之前就意识到的眼前的梦乃是多重梦境的联合，此时这个多重梦境正在现实中显现。
也可以说是这艘船正在向着幽深的不可能之中坠落。
仿佛是异界的光景正在和必然的现世交互，恐怖的侵蚀正在不可避免地推进。
沐九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
女孩是听见了微小的动静醒来的，她睡眠一向很浅，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她没有听见沐九歌沉稳的呼吸声。
沐九歌不在这里。
女孩知道沐九歌可以连气息都遮蔽，但他几乎没有那样做过。
她在床铺上摸索了一下，柔软的床铺上什么都没有，果然那个人现在不在这里。
被褥之所以柔软，就是因为用了棉花，那是一种洁白柔软的东西，虽然现在睡得好像是用的是羽绒，不过也差不多，是一种洁白而柔软的东西
女孩在这之前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柔软温暖的东西存在着。
现在她也叫做棉。
棉站起身，从床上走了下来。
她之前听见的细微响动像是风声，侧耳凝听，门外依旧有着微小的风声。
少女缓缓转头，朝着房门处望去，沐九歌不在此处，与其说是离开了，倒不如说更像是消失，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消失。
红木搭出的门户不知何时消失了，寒冷的长风卷挟着雪花涌入，冷硬得像是刀刮。
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能够看见了，缠在她双眼之上的墨色锦带不知所踪，她头发上用来掩饰的黑色染料也被尽数吹落，显出了原本的颜色，浅浅的蓝色，淡得甚至有些发白。
她此时看得格外清楚，灰蒙蒙的天下，永远下着冰冷的雪，平铺在屋顶和路灯之上。
这是一个格外萧条的小镇，街上的积雪混杂着来往匆忙的行人脚上的污泥，泥泞不堪，又冰寒刺骨。
此地的冬天格外漫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海上冰面断裂的寒冷。
少女拖着自己瘦弱的身躯麻木地行走着，她身上只有单薄的衣物，理所当然地抵挡不了寒风的侵蚀。
沦为乞儿到底过去了多少的时间？
她想不起来，就像是来自家庭的回忆，她也不怎么能够想起，仿佛是上辈子残留的幻梦一般。
少女早已经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事，她甚至不能从那模糊的记忆中提取出些许可以供给想象的温暖染料。
北地的风是如此的寒冷绵长，从辽阔的冰原吹到漆黑的大海，再从大海吹进凋落的小镇，足以吹落所有人对生活的美好想象。
其中也包括她的。
少女的双眼澄澈但是却暗淡无光，麻木地倒映着仅有风声回荡的世界。
她总觉得她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但是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遗忘呢？
少女一无所有。
就连对生活的信心，对未来的想象也不曾拥有过，她似乎一直在这个冰冷衰败的世界中徘徊，等待着死神的造访。
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下一秒。
少女对死亡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只是这幼小而稚嫩的生命意外的十分坚韧，简直好像是有另一个自己拼命地想要活下去一样。
为什么？
她的疑问落到了记忆的空处之中，像是在坚硬的冰面上摔得粉碎，仅有些许回声回荡在心间。
黑色的阴影垂下，笼罩在踉跄行走在小巷之中的少女身上，她认得那个标识，那是天师教的徽记，象征着神圣的苍天的徽记。
象征着疼痛，苦难以及——
死亡。